黎明并未如期驱散这片诡异的浓雾,
天色只是从深沉的墨黑转为一种更令人压抑的、均匀的灰白。
那勾魂摄魄的歌声,
经过一夜的持续,
非但没有减弱,
反而像是熟悉了猎物的抵抗,
音调变得更加变幻莫测,
时而凄婉如泣,
时而欢快如舞,
无孔不入地侵蚀着船上众人早已紧绷欲断的神经。
甲板上,
被冷水泼醒、或被强制制服的几名水手虽然不再梦游,
却依旧眼神发直,
蜷缩在角落,
捂着耳朵,
身体不时剧烈颤抖,
显然仍深受其扰。
其他水手也是面色憔悴,
眼窝深陷,
全靠一股求生的本能和罗磐船长凶狠的督促在硬撑。
“不能一直这样下去!”
卫昭拄着拐,
声音因缺乏休息而沙哑,
但眼神依旧锐利,
“如此下去,
这歌声迟早耗干我们的精神,
必须想办法应对。”
所有人的目光,
此时如望向救世主一样不约而同地投向了崔令姜。
昨夜正是她的判断,
点出了这诡异歌声可能并非精怪,
而是某种秘术或机关。
崔令姜背靠主桅,
脸色苍白如纸,
眼下一片青黑。
她几乎一夜未眠,
全力对抗歌声的同时,
更是在脑海中疯狂搜刮着所有相关的记忆碎片。
她迎着众人期盼又带着最后一丝怀疑的目光,
深吸一口冰冷的、带着霉味的空气,
缓缓开口,
声音虽轻,
却异常清晰:
“昨夜我所言,
并非虚断。
《荒外异闻录》残卷中确有记载,
西域古国曾有‘迷魂巫颂’,
能以特定音律配合药烟,
乱人心智。
前朝《博物志》杂篇亦提过,
海中有‘雾瘴’,
非毒非瘴,
乃‘声瘴’,
借特殊水域雾气传播异响,
惑人五感。”
她顿了顿,
努力组织着语言,
使其更具说服力,
“此歌声,
空灵近妖,
死寂无生气,
不似活物所发。
更关键者,
其音律核心,
始终围绕着几个极其古老、重复的音节循环往复,
这绝非自然天成之声,
更像是……某种被设置好的、精巧而恶毒的‘机括’在运转,
借助这片诡异的浓雾,
放大其效果。”
她抬起手,
指向周围翻涌的、仿佛有生命的雾气:
“诸位细想,
这雾是否与寻常海雾迥异?粘滞不散,
隔绝光影,
甚至能扭曲声音。
我怀疑,
这雾本身,
或许就是那‘歌声’得以传播和放大的媒介,
甚至……可能是人为制造或引导而来!”
“人为?”罗磐船长眉头拧成了疙瘩,
脸上横肉抖动,
“谁能有这般本事,
在这茫茫大海上布下这等阵仗?”
谢知非轻摇玉骨扇,
眼神深邃地接口道:
“未必需要通天之能。
若熟知此片海域特性,
借天然之势,
辅以特殊器物或秘法,
未必不能成事。
或许,
我们并非第一批闯入者,
也非第一批受害者。”
他语速放缓,
意有所指地补充,
“而且,
诸位不觉得,
我们此行的任务,
本身就透着蹊跷么?陈家不惜重金,
雇佣我等护送一位……身份不明、病入膏肓的‘客人’,
前往这片连海图都语焉不详、凶名在外的‘黑水屿’。
如今,
更是遭遇如此诡异的‘声瘴’拦截……”
他话音未落,
卫昭便沉声接上,
目光锐利如刀:
“谢兄的意思是,
这迷雾歌声,
可能并非冲着我等而来,
而是……冲着船尾舱中那位‘客人’?”这个念头让他嵴背生寒。
若真如此,
他们便是无意间卷入了一场远超想象的、深不可测的旋涡。
崔令姜心中猛地一跳,
立刻联想到昨夜那关键时刻,
舱中传出的、那阵夹杂在咳嗽声中的、古老而短促的音节。
那音节,
似乎对歌声产生了微弱的干扰!
“昨夜……舱内那位,
似乎对歌声有所反应。”
她低声说道,
印证了卫昭的猜测,
“他用了一种极其古老的语言,
虽然无法对抗歌声,
但确实造成了瞬间的影响。
这说明……他可能知道这歌声的来历,
甚至,
知道如何应对!”
此言一出,
甲板上的气氛瞬间变得更加微妙和复杂。
罗磐的脸色变幻不定,
他奉命护送此人,
却对其底细一无所知,
如今看来,
这“客人”本身就是个巨大的麻烦源头。
谢知非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
“有趣。
一位垂死的贵人,
掌握着对抗诡异‘声瘴’的古老知识,
被秘密送往凶险之地……陈家在这其中,
扮演的又是什么角色?是保护者,
还是……另有所图?而跟踪我们的秦无瑕,
他们联盟的目的,
恐怕目标也不仅仅是我们那么简单,
或许,
他们也嗅到了这位‘客人’身上不同寻常的气息。”
层层迷雾,
似乎不仅笼罩在海面上,
更笼罩在这次任务本身之上。
他们护送的不是一个简单的病人,
而是一个可能牵扯着巨大秘密、引来未知凶险的关键人物。
“现在不是深究的时候!”
卫昭压下心头的波澜,
斩钉截铁地说道,
“无论任务背后有何隐情,
眼下需先解决这歌声之困!
崔姑娘,
既知可能是音律惑心,
借助雾气,
可有应对之法?”
崔令姜强迫自己从对任务背景的惊疑中抽离出来,
回到现实困境:
“古籍所载应对此类‘声瘴’之法,
无非‘阻’与‘守’二字。
‘阻’,
便是隔绝其音。
可用棉絮、蜡丸塞耳,
虽不能完全阻隔,
但能大幅削弱其影响力。
‘守’,
便是固守本心,
集中精神于内,
不为外魔所侵。
可默念熟悉之经文、口诀,
或专注于某一件具体之事,
转移心神。”
她看向那些状态不佳的水手,
“最好让受影响最深者居于船舱内部,
远离船舷,
由意志坚定者看护。”
“就按崔姑娘说的办!”
罗磐当机立断,
嘶哑着下令,
“所有人!
立刻找东西把耳朵堵上!
棉絮、布条,
什么都行!
老陈,
带几个人去底舱找找有没有备用的蜂蜡!
还能动的,
互相监督,
别让身边的人昏了头!”
命令一下,
甲板上立刻忙碌起来。
水手们纷纷撕下衣角,
或从工具舱找来些许棉絮,
手忙脚乱地塞入耳中。
虽然那诡异的歌声依旧如同背景般存在,
但经过这一层隔绝,
确实变得朦胧、遥远了许多,
那股直接冲击心神、引你沉沦的力量明显减弱。
卫昭亲自监督着将几名精神恍惚的水手送入相对封闭的底舱休息,
并安排了可靠之人看守。
他自己则与谢知非、罗磐等人留在甲板上,
负责警戒。
谢知非塞好耳朵,
走到崔令姜身边,
递过一小团看似普通的白色棉絮,
低声道:
“此棉浸过宁神药液,
效果好些。”
他目光扫过依旧浓重的迷雾,
以及那扇紧闭的舱门,
“看来,
我们这位‘客人’身上的秘密,
比我们想象的还要深。
这趟浑水,
是越蹚越深了。”
崔令姜接过棉絮,
塞入耳中,
一股淡淡的草药清香弥漫开来,
确实让她昏沉的头脑为之一清。
她望向那扇门,
轻声道:
“只盼他能撑到黑水屿,
或许……所有的谜团,
都能在那里找到答案。”
此刻,
“白鸥号”仿佛成了一个在巨大白色牢笼中缓慢移动的囚徒。
塞耳之法如同在牢笼内又筑起了一层薄薄的隔音墙,
暂时抵御了那无休无止的精神攻击,
但牢笼本身,
依然坚固。
歌声仍在雾中飘荡,
如同隐形的毒蛇,
伺机而动。
而船尾舱中那位神秘的客人,
以及这次任务背后隐藏的真相,
如同另一层更厚重的迷雾,
笼罩在每个人的心头,
让前路变得更加吉凶难测。
众人依靠着棉絮蜡丸、顽强的意志和同伴的互相提醒,
勉强维持着清醒,
在这片被诅咒的海域中,
进行着一场无声而艰苦的生存拉锯战,
而寻找破局之法的紧迫感,
比之前任何时候都更加强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