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暴如同一位暴君离去后,
依旧回荡在空荡殿堂里的脚步声,
虽不再有让人窒息的压迫感,
却依旧带着令人心悸的余威。
水手们或倚或坐,
精疲力竭,
脸上混杂着海水、汗水和劫后余生的茫然与庆幸,
空气中弥漫着湿木头、海腥味和一种过度用力后的虚脱气息。
而此刻的罗磐船长询问过那位神秘的客人后,
再次回到甲板上,
下达着命令。
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扫过混乱的甲板,
嘶哑着声音指挥着尚有气力的水手进行最基本的清理和加固。
“把断缆收好!检查船壳!看看有没有开裂!”他的声音干涩,
却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然而,
更深的焦虑藏在他眉心的沟壑里。
他几乎是不间断地举起那支黄铜千里镜,
向四周海面眺望,
又反复对比着手中那份早已被海水浸的往下滴水的旧海图,
脸色越来越沉。
卫昭见状,
默默地走近罗磐。
“船长,
情况如何?”他声音沉稳,
但敏锐地捕捉到了罗磐眼中那丝不同寻常的凝重。
罗磐放下千里镜,
重重地吐出一口带着咸腥的浊气,
那气息里似乎也带着挫败。
“麻烦大了。”
他沙哑地说,
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舵轮,
“那风邪门得很,
根本不是寻常季风的路子。
为了保住船不被打翻,
航向偏离得太厉害了。
现在……”他顿了顿,
环视着四周看似无垠、实则陌生的蔚蓝,
“我们现在怕是……迷路了。”
“迷路?”谢知非清越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他不知何时已整理好微散的衣襟,
玉骨扇轻敲着掌心,
缓步走近。
他的目光扫过海天一色的景象,
最后落在罗磐那张阴沉得能滴出水的脸上。
“以罗船长纵横大海几十年的经验,
竟也无法确定我等此刻身处何地?”他的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探究,
并非质疑,
而是陈述一个令人不安的事实。
罗磐冷哼一声,
带着几分自嘲与难以掩饰的恼火:
“老子在这海上讨生活几十年,
见过的风浪比你们吃过的盐都多!可这片鬼海域……方才那风暴推着船,
像被无形的手抓着,
根本不由人控制!跑了多远?朝什么方向跑的?他娘的,
现在连个像样的岛礁影子都看不到!”他猛地展开那张湿漉漉的海图,
指着上面大片空白的区域和几条粗浅不一的航线,
“看看!这破图到了这深处,
跟小孩涂鸦没什么两样!还有这天——”他指向头顶那片看似澄净的天空,
“你们细看那日头,
是不是觉着位置有点别扭?光也不对劲,
软绵绵的,
没点力气!”
一直安静站在稍远处的崔令姜,
闻言心中微微一沉。
她顺着罗磐的手指望向天空,
那轮白日似乎确实比记忆中更苍白,
位置也透着一种说不出的暧昧。
她转而低头,
目光投向舷窗外流淌的海水,
轻声开口,
声音在略显凝滞的空气里格外清晰:
“海水……颜色似乎也变了。”
那不是他们熟悉的、带着生命活力的蔚蓝,
而是一种近乎墨色的、沉郁的深蓝,
幽深得仿佛能将人的视线都吸进去,
透着一股子令人心季的寂寥。
罗磐瞥了她一眼,
这次没有立刻反驳,
只是脸色更加难看,
从牙缝里挤出话来:
“不光是颜色邪门……你们没觉着,
这船,
走得比平时费劲多了么?像是有无数只看不见的手在下面拖着老子的船底!”
经他提醒,
卫昭与谢知非也凝神感受。
果然,
船只行进的速度异常迟缓,
每一次破浪都显得异常艰难,
仿佛航行在粘稠的油脂之中。
谢知非蹲下身,
修长的手指探入舷边那墨蓝色的海水,
指尖传来的并非寻常海水的流畅,
而是一种沉滞、粘腻的阻力感。
他收回手,
指尖捻动,
眉头微蹙:
“似是遇到了极强且紊乱的暗流,
方向难辨。”
祸不单行。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们最坏的猜想,
在前方海天相接的尽头,
一片朦胧的灰白色开始悄然弥漫。
初时如轻烟薄纱,
并不起眼,
但随着“白鸥号”不由自主地被那暗流牵扯着靠近,
那灰白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浓重、膨胀,
如同苏醒的巨兽张开的口吻。
那不是带着雨的乌云,
它的质地更均匀,
更沉默,
带着一种冰冷的死寂——是雾。
“起雾了!前面好大的雾!”了望水手的声音从桅杆顶端传来,
带着无法掩饰的惊慌,
这惊慌迅速传染了整个甲板。
这雾来得极其诡异且迅速,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
便如同巨大的、乳白色的幔帐,
从四面八方合拢,
将“白鸥号”彻底吞没。
这不是那种诗情画意的、轻薄如纱的海雾,
而是浓稠得化不开的、粘滞在每一寸空间的实体。
视线被迅速剥夺,
放眼望去,
四周是纯粹的白,
近处的桅杆、帆影、甚至身旁同伴的面容,
都迅速变得模糊、扭曲,
最终消失在这片白色的混沌里。
方才还能凭借那点别扭的日光勉强感知方向,
此刻连头顶的天空也彻底隐匿,
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这艘船和这片吞噬一切的浓雾。
空气变得潮湿冰冷,
呼吸间都带着一股霉湿的气息,
连声音都被这浓雾吸收、扭曲,
海浪声变得遥远而空洞,
同伴的呼喊也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棉花。
“减速!所有人都给老子打起精神!注意听水声!小心暗礁!”罗磐的厉声嘶吼在浓雾中显得沉闷而压抑,
失去了往日的穿透力。
他双手死死把住冰冷的舵轮,
手背上青筋虬结,
此刻他不再依赖眼睛,
而是将全部心神都灌注在手掌与脚下,
依靠着几十年航海生涯积累出的、对船体每一丝细微震动的直觉,
试图在这片白色的死亡迷宫中,
摸索出一条生路。
水手们个个面色惨白,
屏息凝神,
耳朵竖得老高,
捕捉着任何可能预示危险的异响。
卫昭紧握着他的木拐,
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在这种环境下,
他引以为傲的武艺和战场搏杀经验几乎毫无用武之地,
目不能视,
耳听不清,
仿佛陷入了一个巨大的、柔软的牢笼。
他只能凭借超越常人的警觉和对气流的细微感知,
努力维持着身体的平衡,
同时将大部分注意力集中在听觉上,
警惕着迷雾中可能潜藏的任何威胁——无论是自然的,
还是人为的。
谢知非早已收起了那柄仿佛永远不离手的玉骨扇,
他静静立于船头,
身形在浓雾中若隐若现,
那双总是带着算计或慵懒的眸子,
此刻锐利如准备捕猎的隼,
试图穿透这厚重得令人绝望的白色屏障。
他低声道,
声音不大,
却清晰地传入身旁卫昭和崔令姜的耳中:
“这雾……起得太过蹊跷。
风暴方歇,
海面未定,
按常理绝无可能立刻形成如此浓重、范围如此之广,
且……如此死寂的海雾。”
他刻意加重了“死寂”二字,
这雾不仅剥夺视线,
似乎连海洋本身的生命力也一并吞噬了。
崔令姜紧紧靠着冰冷的舱壁,
努力抑制着因未知而产生的寒意。
她闭上眼,
强迫自己冷静,
在脑海中飞速翻阅着所有读过的、与海洋、气象、地理相关的杂谈异志、孤本残卷。
“《南越笔记》……《海国异闻》……《雍舆胜览》杂录篇……”她喃喃低语,
试图从记忆的碎片中寻找线索,
“……有载,
南海极深处,
有‘迷魂雾’,
或曰‘混沌之息’,
终年不散,
非风非雨,
舟船误入,
则罗盘失灵,
日月无光,
常困于其中,
不得出……” 她猛地睁开眼,
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然,
那多被视为志怪传闻,
荒诞不经……”
“传闻未必空穴来风。”
谢知非接口道,
他的目光转向正全神贯注操舵的罗磐,
声音提高了一些,
“罗船长,
你纵横海上,
可曾听闻,
此片海域……有何特别的传说?关于这雾的?”
罗磐的身体似乎僵硬了一瞬,
他依旧死死盯着前方那片吞噬一切的白色,
喉结滚动了一下,
半晌,
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那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
“黑水屿……外围……确有此一说。
‘鬼打墙’……活人坟……”他猛地顿住,
似乎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
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惧,
随即化为更深的阴郁,
紧紧闭上了嘴,
不再发一言。
但仅仅是“鬼打墙”和“活人坟”这几个字,
已如同冰锥,
狠狠刺入了在场每一个人的心底。
伴随着突如其来的浓雾,
默默的提醒着他们,
危险,
远未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