漕船在海上又行了数日,
当那座闻名遐迩的巨港终于自海平线上缓缓浮现时,
饶是心中早有准备,
三人仍不免为眼前的景象所震撼。
首先涌入感官的,
是声音。
一种混合了无数音调的、庞大而持续的喧嚣,
如同实质的浪潮,
隔着数里海面便扑面而来。
力工们低沉如闷雷的号子,
商贩声嘶力竭的叫卖,
骡马不耐的嘶鸣,
船只进出港时或悠长或短促的锣声、鼓声以及螺号声,
还有各种听不懂的异域语言交织成的嘈杂声浪,
共同构成了泉州港永不落幕的背景音。
随之而来的,
是气味。
浓烈得几乎令人窒息的咸腥海风,
是基底。
其上混杂着香料码头飘来的、馥郁乃至刺鼻的胡椒、丁香、檀木气息;
鱼类市场弥漫的、带着腐败边缘的浓重鱼腥;
码头仓库区传来的、皮革、桐油与茶叶、丝绸混杂的复杂味道;
以及无数人与牲畜身上散发出的汗味、体味,
还有岸边堆积如山的货物在烈日曝晒下散发出的、难以名状的综合气味。
这一切交织成一股粗野、蓬勃、充满生命力的,
独属于这座帝国第一大港的浓烈气息。
最后,
才是那铺天盖地的视觉冲击。
船舶,
无数的船舶。
大小不一、形制各异的船只,
从简陋的舢板、灵巧的鸟船,
到庞大的福船、广船,
乃至一些船首高昂、帆具奇特、挂着陌生旗帜的番邦海舶,
密密麻麻地停泊在辽阔的港湾内,
桅杆林立,
帆樯如云,
几乎遮蔽了半边天际。
它们如同匍匐在海面的巨兽,
沉默地见证着财富的流转与冒险的启航。
码头沿岸,
人潮如织,
摩肩接踵。
身着短打、皮肤黝黑的力工们喊着号子,
扛着沉重的货包,
在跳板与仓库间穿梭,
脚步沉稳而迅疾。
衣着光鲜、手持算盘的商贾们,
或三五成群高声议价,
或独自凝望海面,
计算着船期与利润。
更有许多装束迥异的外邦人:
裹着头巾、深目高鼻的大食商人,
穿着宽松丝绸、脚踏木屐的东瀛客商,
皮肤黝黑、卷发厚唇的昆仑奴,
还有来自南洋诸岛、身着斑斓服饰的土人……
他们带着好奇、警惕或贪婪的目光,
融入这片喧嚣,
使得泉州港呈现出一种光怪陆离的、超越中原想象的国际化风貌。
而在这一片繁华与混乱之上,
最为醒目的,
是那一面面在港口各处哨塔、巡逻船以及重要建筑顶端猎猎飘扬的旗帜,
——玄底金边,
中央绣着一个巨大的、气势磅礴的“靖”字。
靖海公的旗帜。
它们无处不在,
无声地宣示着对此地绝对的控制权。
身着靖海公府号衣的兵卒,
五人一队,
手持长枪或腰佩钢刀,
在码头上往来巡梭,
目光锐利地扫视着每一个人。
他们对那些番商似乎见怪不怪,
但对形迹可疑、或是面生的中原人,
则会投以格外审视的目光。
港口入口处,
设有严密的关卡,
所有入港船只都需接受盘查,
核对文书,
抽取税银,
秩序井然,
却也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压迫感。
漕船缓缓靠向指定的泊位,
船身与码头木桩碰撞,
发出沉闷的响声。
“三位客官,
泉州港到了。”
王琨走过来,
脸上带着完成任务后的轻松,
以及对这三位“特殊”客人的最后一丝敬畏,
“小的只能送三位到此地了,
接下来的路,
望三位珍重。”
谢知非随手又抛给他一小块碎银,
算是额外的赏钱,
笑道:
“有劳王头目一路照应。带谢某向李老舵主问安。”
王琨抬手接过,口中称是,一定带到。
然后千恩万谢地去了。
三人随着人流踏上码头坚实的木板,
感受着脚下与船上截然不同的稳固感,
心中却并无多少踏实之意。
卫昭的伤势,
虽经过几日的休养已基本恢复,
但手中依然拄着木拐,
目光沉凝地扫过眼前这片繁华而混乱的天地。
他刻意收敛着军人的锐气,
但挺拔的身姿和沉稳的气度,
仍与周遭大多数行色匆匆的商旅或力工有些格格不入。
他低声道:
“此地龙蛇混杂,
耳目众多。
我等需尽快寻一处稳妥落脚之地,
再图后计。”
他的目光在那随处可见的“靖”字旗上停留片刻,
心中警兆更甚。
靖海公的势力如此直观地展现在眼前,
意味着他们在此地行事,
必须更加如履薄冰。
崔令姜戴着帷帽,
薄纱后的目光充满了难以抑制的好奇与惊叹。
她自幼所读的《岭外代答》、《诸蕃志》等书中描绘的海外奇国、番邦异物,
此刻仿佛有了真实的投射。
那些奇特的装束、陌生的语言、迥异的容貌,
都让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冲击。
这就是族长和族老们口中“化外之地”的蛮夷吗?
可看他们与中原商贾自如交易的样子,
分明有着不亚于雍人,
甚至在某些方面更为精通的生存智慧。
她下意识地紧了紧怀中藏着的星图残片和笔记,
在这片信息的洪流中,
感到自身知识的渺小,
也激起了更强烈的探究欲。
谢知非则显得如鱼得水。
他摇着玉骨扇,
步履从容,
仿佛对周遭的一切早已司空见惯。
他的目光掠过那些番商带来的奇珍异宝,
掠过码头货栈上堆积的各色货物,
更留意着那些看似闲散、实则眼神精悍、在人群中穿梭的灰色身影,
——那很可能就是海鲨帮或其他地头蛇的耳目。
“泉州港,
不论来过几次,
入目依然如此不凡。”
谢知非轻声感慨,
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度,
“每日吞吐的货物银钱,
堪比半个国库。
也难怪靖海公将其视为禁脔,
经营得铁桶一般。”
他顿了顿,
指向港口西侧一片略显混乱、船只形制也更杂乱的区域,
“那边是‘番坊’,
各国海商多聚居于此,
有自己的规矩和首领。
而真正掌控着私港、船队和大部分海上贸易的,
还有海鲨帮。
他们的触角,
无处不在。”
他领着二人,
避开人流最密集的主干道,
拐入一条相对狭窄、但依旧热闹的街巷。
两旁店铺林立,
售卖之物五花八门,
有常见的渔具、粮油,
也有来自异域的琉璃器、香料、宝石,
甚至还有一些关在笼中的奇禽异兽,
引得路人驻足围观。
“我们先找地方住下。”
谢知非低声道,
“我知道一处地方,
不算起眼,
老板懂规矩,
消息也灵通。”
他们最终在一家名为“海隅客栈”的二层小楼前停下。
客栈门面不大,
看起来有些年头,
木质招牌上的字迹已有些斑驳,
但里面收拾得还算干净。
老板是个干瘦的中年人,
正拨弄着算盘,
见三人进来,
抬起眼皮懒懒地看了一眼。
谢知非上前,
并未多言,
只将一枚样式普通的铜钱放在柜台上,
手指看似无意地在钱上敲了三下。
老板眼神微动,
放下算盘,
脸上堆起职业化的笑容:
“三位客官,
打尖还是住店?”
“住店,
要两间清净的上房。”
谢知非道。
“好嘞,
二楼左转,
天字乙号和丙号房。”
老板利落地取出钥匙,
递了过来,
目光在卫昭的拐杖和崔令姜的帷帽上扫过,
并无多余的好奇。
三人上了楼,
进入房间。
关上门,
暂时隔绝了外面的喧嚣。
卫昭走到窗边,
推开一条缝隙,
向外望去。
街道上依旧人来人往,
远处港口的喧嚣隐约可闻,
更远处,
海天一色,
蔚蓝无边。
“我们到了。”
崔令姜摘下帷帽,
轻轻吐出一口气,
一路的舟车劳顿和紧张情绪稍稍缓解,
但眉宇间对未来的忧思并未散去。
“是啊,
到了。”
谢知非在桌边坐下,
为自己倒了杯水,
“但这只是开始。
接下来的每一步,
都需格外小心。
靖海公的兵,
海鲨帮的眼线,
还有可能已经渗透进来的观星阁或其他势力的探子……
这泉州港,
是机遇之地,
亦是龙潭虎穴。”
他的目光投向窗外那片无垠的蓝色,
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与期待。
“寻找海外之岛的第一步,
将从这里迈出。”
谢知非心中深处,
亦闪过一道声音,
——观星阁,我的复仇之路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