漕船顺流南下,
两岸景致在暮色中渐渐晕染成连绵的黛色剪影。
河水拍打船身的节奏持续而单调,
与船上力工们低沉悠长的号子交织,
仿佛一支亘古不变的催眠曲。
然而,
客舱之内,
三人却无半分闲适之意。
油灯如豆,
光线昏黄,
将三张神色凝重的脸庞映照得明暗不定。
那枚冰冷坚硬的星图残片,
此刻正静静躺在粗糙的木桌上,
旁边摊开着崔令姜凭记忆绘制而出的潮音洞壁画摹本,
以及她那一路上记录水道、标记的册子。
舱内气氛沉滞,
唯有窗外潺潺的水流声不绝于耳。
卫昭靠坐在板铺上,
右腿伸直,
眉头因伤处的阵阵隐痛而微蹙。
他的目光掠过残片上那些蜿蜒曲折、如同天书的纹路,
最终落在崔令姜摹本中那处与残片惊人吻合的“南箕”星群及其辅星标记上。
军人的直觉让他对未知领域本能地警惕,
尤其这线索指向的是莫测的大海。
“依据潮音洞壁画所示,
‘南箕’主风涛、舟楫、远行沟通,
其力显化,
必在东南水泽交汇、人货辐辏之地。”
崔令姜的声音打破了沉默,
她指尖轻点摹本上的星群,
又移至残片边缘那模糊的、类似漩涡与奇异海岸线的标记,
“再结合残片此处……
可以确实我之前的判断,
这并非内陆江河的纹样,
而是……海图。”
她抬起眼,
看向卫昭与谢知非,
眸中闪烁着分析时的锐光,
却也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完全察觉的、对浩瀚海洋的敬畏。
“小女子曾阅《雍舆胜览》残卷,
提及东南海外有‘星罗棋布之屿,
隐于烟波之外’。
再参合小女子破解的线索,
这星图所指龙脉分支之气与‘南箕’相应,
其‘穴眼’或‘气脉’勃发之处,
恐怕不在岸上,
而在那茫茫大海之中的某座名为“星枢”岛屿。”
“海外?岛屿?星枢?”卫昭沉声重复,
语气里带着显而易见的凝重。
他下意识握紧了拳,
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我军中生涯,
多在边塞陆战,
于这舟船海浪之事,
实是陌生。
且海疆不比他处,
风浪无常,
更有海盗盘踞,
靖海公府管辖之外,
更是无法无天。”
他顿了顿,
目光锐利地扫过谢知非,
“谢兄,
你常年行走四方,
见识广博。
依你之见,
这海外寻岛,
有几分成算?风险几何?”
谢知非并未立刻回答。
他慵懒地倚着舱壁,
手中玉骨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掌心,
眼神却幽深如潭,
仿佛在权衡算计着无数利弊。
片刻,
他才悠悠开口,
语气带着惯有的漫不经心,
却又字字敲在关键处:
“成算?风险?卫兄,
这世上从来是风险与机遇并存。
东海之外,
岛屿何止万千?若无人指引,
无异于大海捞针。
但……”他话音一转,
扇尖虚点那星图残片,
“我们有它。”
他坐直了些身子,
脸上那玩世不恭的笑容淡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商贾评估货物般的精明与冷静:
“泉州港,
乃东南第一雄港,
千帆竞渡,
直通外海。
那里不仅有我朝最精通远洋航海的船工、最详尽的私家海图,
更有来自南洋、西洋乃至更遥远国度的海客商旅。
他们口中流传的奇闻异事、对陌生航路的描述,
或许就藏着我们需要的关键碎片。”
他看向崔令姜,
眼中带着毫不掩饰的赞赏:
“崔姑娘于古籍密码、星象堪舆上的造诣,
是破解星图细节的钥匙。
而到了泉州,
我们需要借助当地的力量——不仅仅是官府的许可,
更是那些真正掌握着海上命脉的势力,
比如……海鲨帮。”
提到这个名字时,
他语气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眼底深处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情绪。
“海鲨帮?”卫昭眉头锁得更紧,
“便是谢兄先前提及,
掌控东南七成私港,
连靖海公亦要让其三分的海上霸主?”
“正是。”
谢知非颔首,
“欲往深海,
非大船不可。
而能造大船、敢闯远海、且不惧风浪海盗的,
海鲨帮称第二,
无人敢称第一。
他们的船队,
甚至能远航至流求、吕宋乃至更南之地。
若能得他们相助,
或借其渠道获取精准海图、雇佣可靠船工,
这海外寻岛之事,
方能有一线希望。”
崔令姜安静地听着,
心中却是波澜起伏。
海外,
岛屿……这两个词对她而言,
曾经只存在于《山海经》、《十洲记》等光怪陆离的传说之中。
如今,
却可能要成为她必须踏足的真实境地。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袖中那枚一直贴身藏着的、来自神秘猛禽的星纹令牌,
冰凉的触感让她心神稍定。
“可是,
”她轻声开口,
带着疑虑,
“那海鲨帮……既然势力如此庞大,
又岂会轻易相助我等来历不明之人?况且,
我们身负星图之秘,
若被其知晓,
岂非引狼入室?”
谢知非轻笑一声,
玉骨扇“唰”地展开,
遮住了半张脸,
只露出一双洞察世情的眼睛:
“崔姑娘所虑极是。
与海鲨帮打交道,
无异于与虎谋皮。
他们认的不是情义,
是实打实的利益和实力。
我们可以付出足够的‘诚意’——金银珍宝,
或者……他们感兴趣的信息。”
他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星图残片,
“当然,
并非只有他们。
还有陈家、赵家等等与靖海公关系颇深的势力,
只需抛出足以引起他们兴趣、却又无法窥得全貌的饵料即可。
至于身份……”他嘴角勾起一抹狡黠的弧度,
“谢某在东南沿海,
倒也还有几个能用得上的化名和门路。”
卫昭沉默着,
内心在进行着激烈的交锋。
陆地上的明枪暗箭他已渐渐习惯,
可大海的未知让他这个习惯了脚踏实地、掌控局面的军人感到一种深切的无力。
他看了一眼崔令姜,
她虽然努力保持镇定,
但紧抿的唇线和微微颤动的睫毛,
还是泄露了内心的不安。
他又想起张焕的背叛、王守澄那语焉不详的告诫、以及观星阁如影随形的追杀……陆地上,
他们已是步步惊心,
海上,
难道就能找到出路吗?
“我们没有太多选择。”
卫昭最终开口,
声音低沉而沙哑,
带着一种认清了现实的疲惫与不得不前的决绝,
“京城回不去,
内陆亦非安身之所。
各方势力皆对这星图虎视眈眈,
唯有找到其最终指向的秘密,
或许才能掌握一丝主动,
甚至……找到一条真正的生路。”
他看向崔令姜,
眼神复杂,
“只是,
海外凶险,
远胜陆地。
崔姑娘,
你……”
“我去。”
崔令姜打断了他,
声音不大,
却异常坚定。
她迎上卫昭的目光,
清澈的眸子里没有丝毫犹豫,
“星图之秘,
关乎前朝旧事,
或许更关乎当今国运。
既然因缘际会,
令姜卷入其中,
便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
况且……”她微微垂下眼帘,
长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深闺十数载,
所见不过方寸天地。
如今既已走出,
这海外风光,
纵然险恶,
亦想去亲眼看一看。”
这番话,
既有基于责任的理性判断,
也夹杂着一丝挣脱束缚后,
对广阔天地的本能向往与好奇。
谢知非将两人的互动尽收眼底,
摇扇笑道:
“既然如此,
目标不变,依然是我们前时所定——泉州,
然后,
出海寻岛。”
他合拢折扇,
在掌心轻轻一敲,
“当务之急,
是平安抵达泉州。
这漕船虽稳,
却也需防着沿途再有波折。
卫兄的腿伤需好好将养,
到了泉州,
怕是少不了奔波。”
卫昭点了点头,
不再多言。
他重新将目光投向桌上的星图残片,
那冰冷金属上蜿蜒的纹路,
此刻仿佛化作了汹涌的波涛与迷雾中的礁石。
前路是未知的海洋,
是更凶险的势力博弈,
但他知道,
他们已经踏上了这条船,
便再无法回头。
漕船在夜色中破浪前行,
载着三人坚定却沉重的心思,
向着东南方向,
向着那片连接着未知与希望的蔚蓝,
坚定不移地驶去。
河风已经带着咸涩,
预示着真正的海上征程,
即将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