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将明未明,
海天相接处透出一线惨淡的灰白,
映得房间内物件轮廓模糊。
湿布条仍死死堵着墙缝地隙,
那截深褐色的驱毒线香早已燃尽,
只余一缕辛辣顽强地抵抗着空气中尚未散尽的、那丝令人喉头发紧的甜腥异气。
卫昭如同蛰伏的猎豹,
紧贴门后墙壁,
耳廓微动,
捕捉着门外走廊乃至楼下最细微的声响。
他的右手稳稳按在腰间的短刃上,
眼神在熹微的晨光中冷冽如冰。
昨夜那无声无息的毒烟攻击,
阴狠毒辣,
若非他凭借在边陲与擅长诡道的异族周旋历练出的、对异常气息近乎本能的警觉,
此刻三人已成了这客栈里无人问津的“暴毙客”。
“不能再等。”
卫昭的声音压得极低,
带着一夜高度戒备后的沙哑,
“毒既未成,
必有后手。”
崔令姜脸色微白,
并非全然因为后怕,
更多是因竭力回忆、分析那毒烟细节而耗费的心神。
她与谢知非移步至桌边,
借着从窗缝透入的微光,
仔细审视着谢知非用银针小心翼翼从缝隙刮取、盛于银碟中的少许青灰色尘末。
“卫兄稍安勿躁。”
谢知非应道,
目光却未离开那碟中之物。
他用银针轻轻拨弄,
“此尘末质轻色灰,
捻之有滑腻感,
遇水则缓慢溶化,
水色呈淡琥珀。”
他凑近细闻,
尽管屏着呼吸,
那残留的丝丝气味仍让他眉头紧锁,
“甜腥之气,
初闻似杏仁,
细辨之下,
那腥气绝非鱼腥,
倒像是……某种特殊虫豸分泌物干涸后的味道,
混合了数种带着腐败气息的异样花叶气味。”
崔令姜凝神观察,
补充道:
“谢大哥所言极是。
我曾于族中藏书《南疆异物志》中见过类似记载,
滇西瘴疠之地,
有奇藤名‘醉仙枝’,
其花蕊研粉,
可致人昏睡不醒;
又有生于阴湿腐地的‘鬼面蕈’,
其毒能损人心脉。
而能产生如此独特甜腥虫秽之气的……”她顿了顿,
眼中闪过一丝惊悸,
“据载,
唯有滇西秘地一种名为‘赤瞳蜮’的罕见毒虫,
其分泌物经特殊炼制后,
方有此效。”
“赤瞳蜮?”卫昭目光锐利地扫过来。
“不错,崔姑娘博学!”谢知非接口,
语气沉凝,
“此虫培育极难,
唯滇西几个与世隔绝的古部落方能掌控。
以其分泌物为主料,
辅以醉仙枝、鬼面蕈等物,
依古法焚烧,
生成的毒烟便是我等昨夜所遇的‘梦魂瘴’。
中者无知无觉,
陷入永眠,
三日内心脉枯竭而亡,
死后体表隐现赤色蜮足状斑点,
极难察觉。”
他抬起眼,
看向卫昭,
“此乃滇西部族秘传之术,
外人绝难仿制,
更遑论如此精准施用。”
“滇西……”崔令姜低声念着这个地名,
联想到老巫祝“招来不该来的东西”的警示,
以及之前谢知非听闻的有外乡人在老海神庙附近出没的传闻,
一切线索骤然收紧,
“是他们!他们也为星图而来!”
谢知非颔首,
脸上笼罩着一层阴霾:
“滇西部族向来排外封闭,
视其秘术为生命,
绝不外传。
他们此番不远万里而来,
行事又如此狠绝,
直接动用这等阴损手段清除障碍,
所图必然极大,
且志在必得。”
就在三人低沉的话音甫落之际,
门外走廊上,
传来了极其轻微、却带着某种刻意放缓的、如同狸猫行走般的脚步声,
不止一人!脚步声在他们房门外停下。
房间内空气瞬间凝固。
卫昭眼神一厉,
对谢知非和崔令姜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自己则如同融入阴影,
悄无声息地移至房门另一侧,
短刃已然出鞘,
寒光内敛。
门外,
正是昨日他们归来时在大堂角落见到的那三人,
——两名作水手打扮的黝黑汉子,
以及那名干瘦的灰衣男子。
那灰衣男子侧耳贴在门板上听了片刻,
脸上露出一丝笃定的、带着残忍意味的冷笑,
对着同伴微微点头,
示意毒烟应当已然起效。
其中一名“水手”从怀中掏出一截细长的、前端带钩的铁丝,
熟练地插入门缝,
准备拨开门闩。
“咔哒”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响,
门闩被挑开。
灰衣男子眼中闪过一抹得色,
轻轻推开房门。
然而,
迎接他们的并非预料中昏迷不醒的猎物,
而是一道如同黑色闪电般骤然爆发的刀光!
卫昭在门被推开一线的瞬间动了!
他蓄势已久的身形如离弦之箭,
短刃划出一道凄冷的弧线,
直取最先踏入、手持铁丝的“水手”咽喉!
那“水手”显然没料到目标竟安然无恙且反应如此迅捷,
眼中惊骇之色刚起,
喉间已然一凉,
哼都未哼一声,
便软软栽倒在地,
手中铁丝“当啷”落地。
另一名“水手”和那灰衣男子大惊失色,
他们万万没想到这“梦魂瘴”竟会失手!
眼见同伴瞬间毙命,
卫昭持刀而立,
眼神如万年寒冰,
浑身散发着令人胆寒的杀气,
而房内另外两人,
——那摇着扇子、眼神冰冷的公子和那看似柔弱的女子,
也正冷冷地盯着他们,
显然早有防备。
那灰衣男子反应极快,
心知事不可为,
毫不恋战,
猛地向后一跃,
同时挥手撒出一把墨绿色的粉末,
直扑卫昭面门!
另一名“水手”也怪叫一声,
转身便欲跟着逃离。
卫昭早有防备,
屏息侧身避开粉末,
手中短刃作势欲追。
然而那灰衣男子与剩下那名“水手”已是亡魂大冒,
不敢有丝毫停留,
身形踉跄着,
以最快的速度冲向楼梯方向,
脚步声杂乱而仓惶,
瞬间便消失在了走廊尽头。
卫昭并未穷追,
迅速退回房内,
反手将房门关上,
脸色阴沉。
他看了一眼地上已然气绝的滇西来人,
又望向敌人逃离的方向,
沉声道:
“他们逃了。
此地已彻底暴露,
必须立刻离开!”
谢知非看着地上那具尸体,
以及门口洒落的些许墨绿色粉末,
眼神幽深:
“果然是滇西的手段,
狠辣且诡诈。
他们这一去,
必会招来更棘手的敌人。”
崔令姜心有余悸,
方才电光火石间的交锋让她手心沁出冷汗。
她看着敞开的房门和空荡的走廊,
忽然道:
“他们方才逃得仓惶,
连同伴尸首都顾不上。
此刻若是追击,
或许能趁其惊魂未定,
擒住一人?若能问出他们为何盯上我们,
背后主使何人,
也好过始终被动挨打。”
这个念头让她心跳加速,
既是恐惧,
也有一丝抓住线索的急切。
卫昭眉头紧锁,
他天性谨慎,
深知穷寇莫追的道理,
但崔令姜的话不无道理。
他沉吟片刻,
目光锐利地扫过走廊方向:
“方才那灰衣人反应极快,
撤走时虽显慌乱,
但步伐未乱,
确有可能在镇中有接应。
不过...”他话锋一转,
“正因为其仓促逃窜,
恐怕此刻正是他们最为仓惶的时刻。
若待其与同伙汇合,恢复心神,
重整旗鼓,
我们面临的很可能将是更严密的追杀。”
谢知非玉骨扇“唰”地展开,
眼中闪过一丝锐芒:
“卫兄所虑极是。
被动防御终非长久之计。
这股滇西势力出现的莫名,却又行事狠绝,
若不能摸清其底细,
只怕我们逃到天涯海角也难以摆脱。
趁其新败,
阵脚未稳之际,
主动出击,
或能打乱其部署,
抢占一线先机。”
他顿了顿,
补充道,
“当然,
追击需讲究策略,
不可冒进。
我们可远远缀着,
见机行事,
若事不可为,
立即撤离。”
卫昭深吸一口气,
决断道:
“好!那便追!但切记,
以探查为主,
不可恋战。
崔姑娘紧随我身侧,
谢兄策应。
若遇埋伏,
立即撤回,
转向码头,
乘船南下。”
崔令姜见二人同意追击,
精神一振,
连忙点头:
“令姜明白,
定会小心。”
三人不再犹豫,迅速收拾行囊,
处理了门口的毒粉和屋内的痕迹,
将那名滇西来客的尸身移至床下暂蔽。
随即卫昭率先闪出房门,
目光如电,
迅速锁定地上尚未干涸的零星脚印和那灰衣人撒落的些许粉末痕迹。
谢知非与崔令姜紧随其后,
三人如同融入晨光的影子,
沿着敌人仓惶逃离的方向,
悄无声息地追了上去。
这个决定无疑冒险,
但在强敌环伺的困境中,
与其坐以待毙,
不如主动出击,
在刀锋上搏一线生机。
滇西来客的突然现身与悍然动手,
将这望海镇的险恶彻底摆上了明面,
而此刻,
猎人与猎物的角色,
正在晨雾弥漫的街巷间悄然发生着转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