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音洞中老巫祝那番玄奥而警醒的话语,
如同浸了冰水的鞭子,
抽散了因发现星图线索而带来的些许振奋。
三人沉默地沿着崎岖的海岸小径返回望海镇,
夜幕低垂,
海风愈发凛冽,
带着刺骨的寒意,
仿佛要将那
“星枢归位,海眼方开”的偈语,
连同“引子太亮”、“招来不该来的东西”的警告,
一同深深凿进他们的骨血里。
每一步都踏得格外沉重,
那感觉不像归途,
倒像是正一步步走向一张无形巨网的中心。
回到海云居客栈时,
镇子已大半陷入沉睡,
唯有零星的灯火在潮湿的夜雾中晕开模糊的光团。
客栈门扉虚掩,
大堂内只点着一盏昏黄的油灯,
掌柜的趴在柜台上,
似乎已然熟睡,
算盘斜搁在手边。
一切看似与往常无异,
寂静中透着滨海小镇深夜惯有的慵懒。
然而,
就在他们踏入大堂的瞬间,
卫昭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他目光如鹰隼般扫过角落,
这个时辰,那里原本空着的两张桌子,
此刻却坐了三个人。
两人作寻常水手打扮,
皮肤黝黑,
正低头默默喝着酒,
另一人则是个干瘦的中年男子,
穿着不起眼的灰色布袍,
独自坐在靠窗的位置,
面前无酒,只摆着一盏清茶,
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糙的杯沿。
这看似寻常的一幕,
与此时此刻出现本就莫名的突兀。
而且卫昭敏锐地捕捉到,
在他们进门时,
那灰衣人摩挲杯沿的手指有极其短暂的停滞,
而那两个“水手”握杯的手也同时收紧了一瞬。
这份过于刻意的“寻常”,
反而透露出一股不寻常的气息。
他没有声张,
只是用眼神与谢知非迅速交流了一下。
谢知非摇扇的动作依旧慵懒,
脸上甚至还带着一丝疲惫的倦意,
仿佛全然未觉,
唯有眼底深处掠过的一丝冷光,
表明他已接收到卫昭的警示。
三人未作停留,
径直上了二楼。
木制楼梯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卫昭清晰的感应到三股隐晦的目光盯在他们身上,
伴随着三人的脚步进入崔令姜的房间,被房门挡在了外面。
回到崔令姜这个相对密闭的房间,
关上门,
卫昭与谢知非对视一眼后,
几不可见的对谢知非摇了摇头,
并未即刻提及下方三人的不寻常,
谢知非会意。
但在这方仿佛暂时隔绝了外界的窥探,
却又无孔不入的那股无形的压力,
将三人如同扔进了潮湿的空气中,
难受异常。
“那巫祝恐非虚言妄语,”
谢知非收起折扇,
声音压得极低,
走到窗边,
并未推开,
只是侧耳倾听片刻,
“我们怕是已成被人盯上了,
如同那瓮中之鳖。
这落脚之处,
怕也不得安宁了。”
崔令姜似是并未发现什么,
亦或者她的脑海中依旧在回想老妪那仿佛能穿透衣物、直视她怀中星图的眼神,
心底泛起的寒意比海风更甚。
“她似乎能感应到什么……
而且她说‘这些年见得多了’,
之前来寻找星图的人,
下场恐怕……”她的话没有说完,
但未尽之语让房间内的温度又降了几分。
卫昭没有参与讨论,
他的全部心神都沉浸在一种近乎野兽般的直觉中。
他在点燃油灯之后,
便在房间中缓缓移动,
身影几乎与房间中的阴影融为一体。
他仔细检查了门闩、窗棂,
确认无人动过手脚,
鼻翼微动,
仔细分辨着空气中的每一丝气味——灰尘、潮气、木质腐朽的味道,
以及……一丝极其微弱,
几乎难以察觉的、类似苦杏仁混合着某种腐败花叶的异样气息。
这气息太淡,
淡到若非他曾在边陲经历过类似险情,
几乎会将其忽略。
“轮流守夜,
和衣而卧,
兵刃不离身。”
卫昭的声音低沉而斩钉截铁,
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此地凶险,
明日拂晓,
必须离开。”
简单的安排后,
崔谢二人亦将未尽言语藏于心中。
崔令姜和衣卧于床铺,
卫昭则在地铺上假寐,
熄了桌上刚点燃的油灯后,
谢知非承担了第一轮守夜,
他坐在桌边的阴影里,
看似闭目养神,
实则耳听八方,
感知着楼内楼外最细微的动静。
夜色渐深,
万籁俱寂,
连远处的海浪声都仿佛被浓重的夜色吞噬。
然而,
就在这死寂之中,
一种更加隐秘的危险,
正悄然逼近。
约莫子时过半,
一股极其淡薄、若有若无的甜腥气息,
开始如同鬼魅般,
从房间地板与墙壁的细小缝隙间,
丝丝缕缕地渗透进来。
它混杂在客栈固有的气味里,
几乎难以分辨,
那甜味背后,
隐藏着一丝令人喉头微微发紧、头皮发麻的涩意。
首先察觉异样的是卫昭。
他对这种阴损手段有着近乎本能的警惕。
他猛地睁开眼,
在黑黢黢的房间里,
如同蓄势待发的猛虎,
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却已全身肌肉绷紧。
“闭气!屏住呼吸!”
他低喝出声,
声音不大,
却带着雷霆般的警示力量,
瞬间打破了房间的沉寂。
几乎在同一时刻,
桌边的谢知非也骤然睁眼,
他反应极快,
一手迅速用袖袍紧紧捂住口鼻,
另一手已从怀中摸出一个小巧的羊脂玉瓶,
动作迅捷地倒出三粒碧绿色的、散发着清凉薄荷气息的药丸,
自己先吞服一粒,
随即精准地将另外两粒弹向卫昭和已被惊醒的崔令姜。
崔令姜在卫昭出声的瞬间已然惊醒,
虽不明所以,
但一路逃亡以后产生的强烈信任让她毫不犹豫地依言屏住呼吸,
伸手接住药丸,
看也未看便吞了下去,
一股清凉之意顿时从喉间散开,
驱散了那丝令人不适的甜腥。
卫昭接过药丸服下,
眼神冰冷如霜,
他循着那异样气味的来源,
俯身靠近墙壁与地板的缝隙。
那甜腥气息在此处更为明显,
甚至还夹杂着些许极细微的、肉眼几乎难以察觉的青灰色尘末,
正随着空气的微流动缓缓渗入。
“是毒烟!自隔壁和楼下熏蒸而来!”
卫昭瞬间判明情况,
心头一沉。
此等手段,
阴狠毒辣,
旨在让人在睡梦中无声无息地毙命,
若非他警觉异常,
此刻他们三人恐怕已着了道,
明日便会成为这客栈中无人关心的“暴毙客”。
“气味诡谲,
绝非中土常见之物,”
谢知非掩着口鼻,
声音透过布料传来,
带着凝重与一丝后怕,
“似是南方密林或海外番邦流传的阴损玩意儿,
竟用在此处!”
卫昭不再迟疑,
他示意崔令姜继续屏息,
自己则迅速行动。
他未去冒险打开门窗通风,
那很可能正暴露他们已察觉的事实,
引来更直接的攻击。
他撕下内衫下摆,
用房间内壶中隔夜的凉茶彻底浸湿,
动作迅捷而无声地将墙壁与地板的主要缝隙死死堵住,
阻隔毒烟继续渗入。
谢知非则默契地取出一小截颜色深褐、气味辛辣刺鼻的线香,
用火折子点燃。
那线香燃烧极慢,
散发出浓郁的、类似艾草混合着雄黄的味道,
烟雾与那甜腥毒烟相遇,
空气中竟发出细微的“滋滋”轻响,
仿佛在进行着无声的较量,
那甜腥味果然被驱散压制了不少。
房间内,
三人靠着谢知非备下的解毒丹和那截特制的驱毒线香支撑,
在弥漫着怪异混合气味的黑暗中静静等待。
时间仿佛被拉长,
每一息都充斥着与死亡擦肩而过的冰冷触感。
无人说话,
只有压抑的呼吸声和心脏在胸腔内沉重擂动的闷响。
窗外,
夜色依旧浓稠,
望海镇沉睡在看似平静的表象之下。
但房间内的三人都无比清晰地认识到,
暗处的敌人已经亮出了淬毒的獠牙。
这第一次交锋,
他们凭借卫昭超人的警觉和谢知非的有所准备侥幸躲过,
但对手显然手段狠辣,
志在必得。
这片笼罩在星图迷雾下的海域,
杀机已如同涨潮的海水,
汹涌而至,
不容他们有丝毫喘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