漕船在运河与海流的交汇处减缓了速度,
咸涩的海风逐渐压过了河水的土腥气。
船工们呼喝着调整帆索,
应对着截然不同的水流。
一连数日,
两岸的景致已从阡陌纵横的田园,
变为点缀着盐田和渔村的滩涂,
最终,
一片无垠的、在阳光下闪烁着碎金的蔚蓝,
豁然撞入了视野。
“那就是……海?”崔令姜扶着船舷,
望着那片与天际相连的浩瀚,
轻声问道。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震颤。
深闺中所读的杂书中关于大海那种“无涯”、“浩瀚”的描绘,
此刻有了真实而磅礴的参照。
风变得猛烈,
卷起浪沫扑上甲板,
带来彻骨的凉意。
卫昭拄拐立于她身侧,
目光沉凝地扫过海面。
相较于崔令姜的震撼,
他更关注的是这片陌生水域潜藏的危险。
“海疆不比他处,
风浪莫测,
且……”他顿了顿,
没有说下去,
但眼中锐色已表明其意,
——且远离朝廷直接掌控,
各方势力盘踞,
危机四伏。
谢知非摇扇走来,
衣袂在海风中猎猎作响,
他脸上惯常的闲适笑容里,
此刻也掺入了几分郑重。
“不错,
这便是东海了。
我们脚下这运河的尽头,
也是另一段更未知航程的起点。
他遥指前方隐约可见的一线陆地和帆影,
“望海镇就在前方,
依山傍海,
是东南沿海数得着的贸易口岸,
也是我们手中残片指向的第一个标记点。
他的话语让崔令姜下意识地捏了捏袖中。
那冰冷坚硬的残片,
历经兰台大火,
密道逃生……,
永济坊……,
太平坊……,
落鹰涧……,
再到残片的破解与指引……
等等事件,浮上心头,
这一路南下,
终于将他们引至此处。
她心中既有抵达标记点的些微松懈,
更有面对未知的沉重压力。
这看似繁华的港口,
是希望之地,
还是另一个更大的陷阱?
漕船并未直接驶向那片蔚蓝,
而是沿着海岸线,
拐入一处被山峦环抱的天然港湾。
越是靠近,
望海镇的轮廓便越发清晰。
镇子依山而建,
层叠的屋舍从海滨一直蔓延至山腰,
白墙黛瓦在阳光下格外醒目,
却又被海风侵蚀出斑驳的痕迹。
码头上桅杆如林,
各式船只停泊得密密麻麻,
有简陋的渔船,
有庞大的漕船、福船,
甚至还有一些形制奇特、挂着异域旗帜的海舶。
喧嚣声随着海风传来,
那是比运河码头更加嘈杂、音调更多样的混合——号子声、叫卖声、钟声、以及某种悠长而异域的歌谣。
“好一个热闹的所在。
谢知非评论道,
目光却如鹰隼般扫过那些船只的旗帜和码头上往来的人群,
“龙蛇混杂,
比京城南城尤甚。
靖海公的巡检司、海鲨帮的耳目、各地商贾、番邦海客,
乃至亡命之徒,
皆汇聚于此。
船身轻轻一震,
靠上了码头。
搭板放下,
更加浓郁的气息扑面而来,
——咸鱼、香料、汗液、桐油、还有某种腐烂海藻的味道混杂在一起,
形成一股独特而强烈的港口气味。
“三位,
望海镇到了。
漕帮头目王琨走过来,
对着谢知非拱手,
态度比在船上时又恭敬了几分,
“按您的吩咐,
船会在此停留两日,
补充淡水食粮。
两日后辰时,
无论三位是否归来,
船都将准时启航前往泉州。
“有劳王头目。
谢知非递过一块碎银,
“我等自行上岸即可。
踏上码头上潮湿光滑的木板上,
感受着与船行截然不同的稳固,
崔令姜却觉得脚步有些虚浮,
是久在舟船之上的惯性,
也是心绪不宁。
她戴着谢知非事先准备的帷帽,
薄纱垂落,
遮住了面容,
也隔开了部分投向她身形的好奇目光。
即便如此,
她仍能感觉到四周投射来的形形色色的视线,
审视、估量、甚至是不怀好意。
卫昭不动声色地调整了一下站姿,
虽拄着拐,
但那挺拔的身形和冷冽的眼神,
足以让一些宵小下意识地避开视线。
他低声道:
“此地眼线众多,
需尽快安顿。
谢知非显然深谙此道,
他并未在码头多做停留,
领着二人穿过拥挤的人流,
避开那些主动上前揽客的脚夫和旅店伙计,
径直步入镇中。
镇内的街道狭窄而曲折,
多以青石或卵石铺就,
因常年被海水湿气和行人踩踏,
显得油光水滑。
两旁店铺鳞次栉比,
招牌幌子迎风招展,
售卖之物琳琅满目,
——不仅有常见的渔具、海产、布匹粮油,
更有来自南洋的胡椒、珊瑚、犀角,
来自东瀛的漆器、倭刀,
甚至还有些她叫不出名字的奇珍异宝。
各色人等摩肩接踵,
中原服饰与异域装束混杂,
官话、闽语、粤语乃至番邦语言交织一片。
“这望海镇,
竟是如此热闹。
崔令姜透过薄纱,
默默观察着。
她看到皮肤黝黑、赤着脚忙碌的渔夫;
看到衣着光鲜、手持算盘大声议价的商人;
看到腰间佩刀、眼神凶狠的护卫;
也看到一些深目高鼻、发色各异、穿着宽松绸缎或亚麻布衣的番商,
在他们身后,
往往跟着肤色更深的仆从。
这一切,
都远比书中描绘更加鲜活,
也更加……危险。
谢知非对这一切似乎司空见惯,
他一边引路,
一边低声向二人介绍:
“看那边,
插着蓝底白鲨旗的货栈,
是海鲨帮的产业,
等闲人莫要靠近。
那处挂着‘靖’字灯笼的官署,
是靖海公麾下的巡检司,
负责稽查走私、维持明面秩序,
但……水也很深。
他顿了顿,
指向远处山腰上一座若隐若现的宏伟建筑,
“那便是靖海公府的一处别苑,
可见此地对其之重要。
他们最终在一条相对清净、离码头和主街都有些距离的青石板巷弄里,
找到了一家名为“海云居”的客栈。
客栈不大,
但看起来整洁安静,
老板是个神情精明的中年人,
见三人进来后,眼都未抬:
“小店客满,三位别处看看吧。”
谢知非走近后将手中海鲨钱盘在手中:
“确实客满吗?”
老板见到谢知非手中弄个把玩的那枚奇特铜钱后,
态度立刻变得极为客气,
“原来是尊客到了,
小人失礼……,
尊客楼上请……!”
一边说着,一边迅速唤来伙计,
为他们安排了二楼相邻的三间上房。
谢知非将一块小小的碎银扔给伙计:“无唤莫扰。”
伙计眉目全开的回道:
“是是是,客人有事尽管唤小人,小人退下了。”
进入略显狭小但干净的客房,
关上门,
隔绝了外面的喧嚣,
崔令姜才稍稍松了口气。
她取下帷帽,
走到窗边推开木窗。
带着咸味的海风涌入,
窗外可见层层叠叠的屋顶和远处港湾里如林的帆樯,
更远处,
海天一色,
苍茫无际。
片刻后,
“咚咚咚!咚!咚!”
三人约定好的敲门暗号响起,
崔令姜快步上前打开门,
门外,
正是卫昭与谢知非相继检查完房间内外后,
不约而同的来到崔令姜的房间,
二人快速检查了一下后,
相互点头确认没有问题后,
将房门关了起来。
卫昭沉声道:
“我们已抵达此处标记点。
接下来,
该如何着手?”
他的目光投向崔令姜,
也看向靠窗而立的谢知非。
崔令姜从袖中取出那枚以油布仔细包裹的星图残片,
在桌上轻轻放下。
冰冷的材质在光线下泛着幽暗的光泽,
其上刻蚀的星辰轨迹与陌生海岸线,
依旧如同天书。
她指尖抚过残片边缘那个模糊的、类似漩涡的标记,
轻声道:
“根据推算,
线索应在此镇之内。
但这标记所指,
是物,
是地,
还是人?
并未明示。”
谢知非用扇骨轻轻点着掌心,
接口道:
“既是沿海标记,
又与此等秘辛相关,
最大可能,
是某处与航海、星象有关的古老场所,
或藏有另一半线索的隐秘之地。
明日,
我们可分头在镇中探查。
我去市井茶楼,
听听近来有无奇异传闻或新鲜事端。
卫兄可留意镇中布局、势力和异常人物动向。
他看向崔令姜,
“至于崔姑娘,
或可留意那些古老祠庙、碑刻,
或许能找到与这星纹相关的图案记载。
崔令姜点了点头,
将残片小心收起。
她望着窗外这片陌生的、充满活力的、却也暗藏无数未知的土地,
心中那股被命运推动前行的感觉愈发清晰。
望海镇,
他们终于到了。
而接下来的线索,
又会出现在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