漕船驶过淮安后,
运河气象为之一变。
两岸地势渐趋平缓,
水网纵横如织,
连空气都黏稠湿润起来。
这日天色阴沉,
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河面,
潮湿的东南风吹得船帆猎猎作响,
桅杆上的绳索在风中发出细密的嗡鸣,
预示着一场雨雪将至。
卫昭拄拐立在船舷边,
目光沉静地观察着河面。
他的腿伤已好了七八分,
但右手仍习惯性地握着那根由崔令姜亲手削制、打磨得光滑趁手的木拐。
连日来,
他注意到这艘船上等级森严,
从掌舵的老大到普通水手,
各司其职,
令行禁止。
每日清晨,
船工们都会在甲板上列队听令,
由大副分派当日活计,
整个过程井然有序,
俨然一个运转精密的组织。
这种森严的纪律让他想起军营,
却又多了几分江湖特有的草莽气息。
不远处,
崔令姜坐在一堆缆绳旁避风。
她手中捧着一卷谢知非帮她寻来的书,
目光却追随着那些在甲板上忙碌的船工。
这几日她已能通过船工们的服饰和佩戴的木牌分辨出他们的等级:
普通水手着粗布短打,
头目们则多在腰间系一条代表职司的色带。
此刻,
一个年轻水手正在系缆,
手法略显生疏,
绳结打得不够利落。
旁边一位年长的船工立即上前,
一边拆开重系,
一边低声讲解要领。
那年轻水手赧然受教,
神情恭谨。
见微知着,
崔姑娘好眼力。
谢知非不知何时走了过来,
玉骨扇在掌心轻敲,
唇角带着洞悉一切的笑意。
他今日换了一身雨过天青色的杭绸直裰,
在这灰蒙蒙的天气里格外醒目。
他倚在船舷上,
目光扫过忙碌的船工,
语气中透着置身其中的熟稔:
方才那位老船工,
是船上的三舵头,
专司帆索缆绳。
漕帮司职规矩,
舵主之下设大副、二副,
再往下便是分管不同职司的。
他转向卫昭,
扇尖轻点那些正在调整侧帆的船工:
比如那位正在指挥的,
就是。
每个头目手下都带着几个徒弟,
师徒相传,
这是漕帮立身之本。
要知道,
在这运河上讨生活,
一个绳结系得不对,
一阵风来得不及时,
都可能酿成大祸。
卫昭目光微动,
注意到那些船工见到谢知非时都会微微颔首致意,
态度恭敬却不卑微,
显然对他颇为熟悉:
谢兄对此间门道,
倒是精通。
谢知非坦然一笑,
从袖中取出一枚小巧的犀角杯,
随手接过一个船工递来的热茶:
卫兄说笑了,
谢某这古董行当,
各行各业总要有所涉猎,
懂些行情,免得失了眼,
混口饭吃罢了。
他遥指运河上往来如织的船只,
这运河之上,
十之七八的商船都与漕帮有关。
或是本帮船只,
或是依附的小帮会,
或是缴纳了的商客。
江淮分舵李老舵主在这里经营二十年,
各地码头、货栈、乃至沿岸不少酒楼赌坊,
皆有他的干股。
他细细品了口茶,
继续道:
三年前,
我有一批从西域来的琉璃器,
就是要经由此地运往扬州。
那时年轻气盛,
觉得既然付足了银钱,
便不必太过在意这些江湖规矩。
结果在徐州地界,
货物被人动了手脚,
损失惨重。
后来还是托人引荐,
备足程仪,
亲自向李老舵主赔罪,
这才了结此事。
他摇头轻笑,
似在自嘲当年的莽撞,
从那以后我才明白,
在这运河上,
可以不知府衙何在,
却不能不知江湖规矩。
崔令姜若有所思:
所以那日我们上船,
那头目对谢大哥拱手见礼,
原来你们二人相识...
正是。
之前未免二位多心,
谢某未曾讲明,在此赔罪了!
谢知非对着二人拱手见礼,
卫昭不置可否的点了点头算做回礼。
谢知非继续言到:
二位记住,
以后与漕帮打交道,
讲究先礼后兵。
初次接触需有引荐人,
奉上与。
交易时价格可以谈,
但定下的规矩不能破。
比如漕帮承诺护你货物周全,
途中若因风暴沉船,
他们概不负责;
但若是因他们疏忽所致,
必会给你交代。
这便是他们的。
那若是坏了规矩?崔令姜追问。
谢知非脸上掠过一丝冰冷的笑意,
手中把玩的犀角杯轻轻放在船舷上:
去年有个江南来的丝绸商,
自以为与知府有些交情,
不肯按规矩缴纳例钱,
还在码头上口出狂言。
他顿了顿,
声音压低,
三天后,
那商人的货船在平静的河面上莫名倾覆,
十几箱上等苏绣尽数泡汤。
人虽然被救起,
却再也不敢踏足运河半步。
他话锋一转,
指向东南方渐渐密集的雨幕:
内河有内河的规矩,
海上则有海上的法则。
泉州那边,
真正的霸主是海鲨帮
帮主郑四海,
人称混海蛟
谢知非的语气变得凝重,
此人出身疍民,
自幼在风浪里搏命。
据说他左脸有一道从眉骨直到下颌的刀疤,
是年轻时与南洋海盗搏杀所留。
海鲨帮不仅掌控着东南七成以上的私港,
麾下更有数支能远航重洋的船队。
他们的船都是特制的,
船首包铁,
帆布浸过特殊药水,
不畏风雨。
他详细分析道:
海鲨帮与靖海公府关系微妙。
五年前倭寇袭扰沿海,
是郑四海带着船队协助靖海公将其击退。
自此之后,
双方明面上井水不犯河水,
暗地里却利益交织。
靖海公需要海鲨帮处理些见不得光的事,
也需要借助他们的力量威慑其他势力。
卫昭皱眉:
如此说来,
到了泉州,
想要出海就绕不开海鲨帮?
正是。
谢知非颔首,
要么缴纳高额费用,
换取他们的;
要么就得有本事完全避开他们的眼线。
他从袖中取出一枚不起眼的铜钱,
在指尖翻转,
比如这枚海鲨钱,
就是海鲨帮发放的信物。
在泉州港,
没有这枚钱,
闲散之人连个像样的船工都雇不到。
崔令姜仔细端详那枚铜钱,
见上面刻着细密的海浪纹样,
中间一条蛟龙翻腾,
做工精致,
绝非寻常私铸钱币。
她忽然想起什么,
轻声道:
所以那日谢大哥能在漕帮船上安排得如此妥帖,
也是因为深谙此道?
谢知非将铜钱收回袖中,
唇角微扬:
江湖路,
说复杂也复杂,
说简单也简单。
无非是懂得审时度势,
明白哪些人能惹,
哪些人不能碰。
他忽然用扇子指向远处一艘正在靠岸的客船,
你们看那艘船,
吃水颇深,
却只在船尾插着一面小小的蓝旗。
这是担山会的标记,
说明船上运的是见不得光的私盐。
在扬州地界,
这种船连漕帮都不会去查。
他又指向另一艘正在起航的货船:
那艘船桅杆上系着红绸,
这是刚刚做完一笔大生意的意思。
按规矩,
三日内其他船只都要给它让出主航道。
雨点开始密集地落下,
在河面上激起层层涟漪。
船工们忙着收帆避雨,
吆喝声在雨中显得格外急促。
谢知非却不急不缓,
继续道:
东南这片海,
看似平静,
实则暗流汹涌。
去年暹罗来的商队不懂规矩,
没在海鲨帮那里买令旗,
结果一出港就遇上海阎王,
整船香料尽数被劫。
后来才知道,
所谓海阎王,
不过是海鲨帮清理不守规矩商客的手段罢了。
卫昭沉默片刻,
雨水顺着他的脸颊滑落:
谢兄与海鲨帮,
可有过节?
谢知非摇扇的动作微微一顿,
随即笑道:
卫兄何出此言?
若非有过节,
谢兄不会对海鲨帮如此了解,
言语间也不会带着这般...卫昭顿了顿,
戒备。
谢知非深深看了卫昭一眼,
终是轻叹一声:
卫兄果然敏锐。
不错,
三年前我有一批从南洋收来的香料在泉州外海被劫,
虽无确证,
但种种迹象都指向海鲨帮。
他望着越来越密的雨幕,
眼神深远,
那批货是我准备打通北地商路的关键,
损失的不止是钱财,
更是三年心血。
雨越下越大,
甲板上的船工已经支起油布篷子。
谢知非领着二人走到篷下避雨,
继续道:
这江湖就是这样,
今日的朋友可能是明日的敌人,
今日的敌人也可能成为明日的盟友。
重要的是...他转头看向二人,
懂得在什么时候,
该站在什么位置。
崔令姜望着谢知非被雨水打湿的侧脸,
忽然明白了他今日这番推心置腹的用意。
他不仅是在介绍江湖势力,
更是在为他们三人接下来的同行铺路。
在这危机四伏的东南之地,
他们需要彼此倚仗,
更需要懂得这里的生存法则。
多谢谢大哥指点。
她轻声说道,
目光坚定。
谢知非微微一笑,
玉骨扇在雨中地展开:
走吧,
雨大了。
前路还长,
有的是时间慢慢领会这江湖的妙处。
雨幕笼罩运河,
将天地融为一片混沌。
但在这一方小小的油布篷下,
三人之间的默契,
似乎在这江南烟雨中又深了一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