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乌篷船载着三人顺游而下,
在雍河下游一处芦荻萧瑟的僻静河湾缓缓停靠。
夜色如墨,
仅余天边一弯残月,
洒下清冷微弱的光辉,
勾勒出前方一艘庞然大物的轮廓,
——那是一艘标准的漕运纲船之一,
吃水极深,
黑黝黝的船身如同蛰伏的巨兽,
与三人乘坐的小舟相比,
恍若山峦之于芥子。
“到了。”
谢知非立在舟首,
玉骨扇轻合,
指向那大船。
他衣着虽然未改,
可骨子里依旧是那副翩翩公子的模样,
连日的奔波似乎并未在他身上留下多少痕迹,
唯有眼底深处偶尔掠过的一丝谨慎,
泄露着此刻并非闲庭信步。
卫昭在崔令姜的搀扶下,
忍着右腿传来的阵阵钝痛,
拄着那根由她亲手削制、打磨得光滑趁手的木拐,
勉力站直身躯。
他左臂的伤口,
经岩洞的修养加之军人体质的作用下,
虽已结痂,
但牵动间仍不免刺痛,
使得他整个人的动作显得有些僵硬迟缓。
他抬眼望向那艘漕船,
目光锐利地扫过船身标识与隐约可见的人影,
沉声道:
“可靠么?”
“江淮分舵,
‘翻江鲤’李老舵主的船。”
谢知非语气笃定,
“老人家江湖愈老,
愈是看重信誉,
收了钱,
便会办事。
只要我们不主动生事,
这艘船便是南下最稳妥的脚力。”
他顿了顿,
补充道,
“当然,
江湖有江湖的规矩,
上去之后,
我们只是搭船的寻常客商,
卫兄的伤,
是路上遇了匪患所致,
莫要引人疑窦。”
此时,
漕船上放下一条舢板,
两名精悍的船工悄无声息地划近。
其中一人对着谢知非抱拳,
低声道:
“三位,请上船。”
谢知非微微颔首,
率先踏上摇晃的舢板,
身形稳如磐石。
他回头,
见卫昭行动不便,
便对那船工使了个眼色。
船工会意,
上前欲要搀扶。
“不必。”
卫昭声音不大,
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拒绝。
他深吸一口气,
将全身重量大半压在右手的拐杖上,
左腿微屈,
借着崔令姜在旁稳稳托住他肘部的力道,
猛地发力,
踏上了舢板。
动作虽因腿伤而显凝滞,
却依旧带着军旅中人的干脆利落,
只是额角瞬间渗出的细密冷汗,
暴露了他正承受的痛苦。
崔令姜紧随其后,
她的手始终虚扶着卫昭的后腰,
直到他完全在舢板上站稳,
才悄然松开,
掌心却因方才用力而微微发烫。
她低声道:
“卫大哥,
小心些。”
卫昭“嗯”了一声,
没有多言,
目光却在她隐含担忧的脸上停留了一瞬。
很快,
三人被引渡至大船之上。
一名穿着褐色短打、面容精干的中年汉子迎了上来,
对着走在前面的谢知非拱手:
“三位,
舱房已备好,
此行南下,
船行缓慢,
若有招呼不周,
还望海涵。”
他话语客气,
眼神却如同探照灯般在卫昭和崔令姜身上迅速扫过,
尤其在卫昭的伤腿和拐杖上停顿了一下。
“这位大哥客气了,
叨扰之处,
还望海涵才是。”
谢知非笑着回礼,
顺手递过去一小锭银子,
“一点酒资,
给弟兄们解解乏。”
那头目脸上笑容真切了几分,
也不推辞,
接过银子纳入怀中:
“客人爽快。
船上规矩,
白日里甲板可随意走动,
入夜后莫要靠近货舱与舵室即可。
三餐会有人送至舱房。
若有其他需要,
交代一声便是,
能给几位方便的,
尽量。”
他交代完毕,
便唤来一名小厮引路,
自己则转身去了船头忙碌。
漕船内部空间颇大,
但堆满了货物,
留给客人的舱房狭小而简陋。
三人被安排在相邻的两间小舱内,
卫昭与谢知非一间,
崔令姜独居隔壁。
安顿下来后,
天色已蒙蒙亮。
漕船升起巨大的硬帆,
在船工们粗犷的号子声中,
缓缓驶入运河主道,
融入南下的纲船船队之中。
站在颠簸摇晃的甲板上,
视野豁然开朗。
宽阔的运河如同一条浑浊的巨蟒,
蜿蜒向前,
千帆竞发,
百舸争流。
两岸是逐渐染上南方润泽气息的田畴村落,
与帝都的巍峨繁华迥然不同。
空气中弥漫着河水、货物、汗水混杂的独特气息,
喧嚣而充满生机。
卫昭拄着拐,
倚在船舷旁,
望着眼前这派繁忙景象,
眉头微锁。
离了京畿的是非之地,
并未让他感到丝毫轻松。
那场兰台大火,
如同一个巨大的烙印,
将他们三人彻底推向了不可知的深渊。
前路茫茫,
追兵在暗,
而身边这两人……
他眼角余光扫过一旁的谢知非和正在努力适应船只颠簸晕船中的崔令姜,
心中的警惕并未因暂时的同盟和这些日子的同命相连而减少分毫。
尤其是谢知非,
此人手段通天,
心思难测,
与漕帮这等江湖势力,
恐怕不仅仅是明面上的一场交易?
其真正的目的,
恐怕远不止对那《星图》残片的兴趣?
“卫大哥,
你的腿……还好吗?”
崔令姜走到他身边,
轻声问道。
她脸色依旧有些苍白,
是晕船的缘故,
但眼神已比昨夜镇定了许多。
她看着卫昭紧握拐杖、指节泛白的手,
知道他是在强忍疼痛。
“无妨。”
卫昭言简意赅,
目光依旧望着前方,
“比昨日好些。”
他不欲多谈自己的伤势,
转而问道,
“你可还适应?”
崔令姜轻轻摇头,
又点头:
“还有些晕,
忍一忍便好。”
她顿了顿,
低声道,
“这运河之上,
似乎比京城……
更自在些。”
虽是逃亡,
但脱离了那座禁锢她多年的华丽囚笼,
呼吸着这带着河道腥味的自由空气,
她心底深处,
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解脱感。
然而,
这感觉随即被更深的忧虑取代
——未来的路,
该如何走?
怀中的令牌与星图残片,
究竟会将她引向何方?
谢知非摇着扇子踱了过来,
接口道:
“自在是自在,
却也鱼龙混杂。
漕帮弟兄们跑船讨生活,
讲究的是个‘义’字和‘利’字。
我们花了钱,
他们便提供庇护,
这是买卖。
但若我们坏了规矩,
或是惹来的麻烦超过了他们能兜住的底线……”
他轻笑一声,
未尽之语意味深长。
“谢大哥的意思是,
我们需得更加小心?”
崔令姜看向他。
经过这段时日的生死与共,
她虽仍觉谢知非深不可测,
但那份最初的恐惧已渐渐淡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莫名的信赖。
毕竟,
在这陌生的江湖路上,
他的见识与手段,
是他们不可或缺的助力。
“小心驶得万年船。”
谢知非用扇骨轻轻敲击掌心,
“尤其是卫兄,
这身伤还好掩饰,
但身上这股气势,
可不像是普通商贾,
更莫提力夫了……!
方才那头目,
虽然于卫兄眼中不过一小小头目,
但恰恰这种人眼睛都毒得很。”
他目光落在卫昭的拐杖上,
“崔姑娘这手艺倒是不错,
卫兄用得可还趁手?”
“谢兄有心了。”
卫昭闻言回道,
可眉头却皱得更紧。
他自是知道自己的破绽,
但军人的习惯与骄傲,
让他难以完全伪装成另一个人。
谢知非见卫昭陷入沉默,笑了笑,
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转而望向运河前方:
“由此南下,
经江淮,
过扬州,
方至泉州。
这一路,
水道漫长,
难免会遇到些‘有趣’的事。
我听闻,
近来运河下游不太平,
夜航船只时有怪事发生,
有船工传言,
是水鬼作祟,
或是……遇到了能惑人心神的‘塞壬’。”
他刻意用了这个略显陌生的词,
观察着崔令姜的反应。
崔令姜果然眸光一凝:
“塞壬?
那不是传说中以歌声引诱水手的海妖吗?
运河之上,
怎会有此物?”
她博览群书,
立刻联想到相关记载,
“若是人为模仿,
以音律惑人,
倒非不可能。
只是需要极高的技巧和对人心精准的把握。”
“姑娘果然见识广博。”
谢知非赞道,
眼中闪过一丝满意,
“是真是假,
尚未可知。
但空穴来风,
未必无因。
总之,
此行绝非坦途。”
他这话,
既是提醒,
也隐含着对崔令姜学识的倚重。
卫昭沉默地听着,
心中明了,
谢知非又在不动声色地引导方向,
并将破解难题的期望,
部分寄托在了崔令姜身上。
他握紧了拐杖,
腿上的伤痛时刻提醒着他此刻的无力。
在这种诡谲莫测的境地里,
武力并非万能,
而智慧与知识,
往往能起到关键作用。
他看着崔令姜苍白却认真的侧脸,
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
这个看似柔弱的崔家庶女,
或许比他想象的更能适应这波涛暗涌的江湖。
漕船破浪前行,
载着三个各怀心事、命运交织的逃亡者,
驶向雾气朦胧的南方。
运河的风吹拂着他们的衣袂,
也带来了前方未知的危险与机遇。
他们的同盟在颠簸中维系,
彼此的信任与猜忌,
如同这船下的暗流,
悄然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