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了京城延兴门那令人窒息的盘查,
三人沿着尘土飞扬的官道向南疾行。
烈日灼烤着大地,
官道上的浮土被脚步和车马带起,
形成一片迷蒙的黄雾,
粘在汗湿的皮肤上,
更添几分烦躁与狼狈。
卫昭虽经易容改扮,
又敷了谢知非带来的黑玉膏,
但重伤之下强行赶路,
每一脚落地都似踩在绵软的云端,
又似有钢针不断刺戳左臂的伤处。
冷汗早已浸透内衫,
在粗糙的褐色布料上洇开深色的水渍,
额前伪装的短须也因汗水而有些粘连。
他几乎将大半重量都压在身旁崔令姜纤弱的肩膀上,
呼吸粗重而急促,
全凭一股不甘倒下的意志力强撑着。
崔令姜咬牙搀扶着他,
秀气的眉头紧蹙,
她能感受到卫昭身体的滚烫和抑制不住的颤抖,
自己的臂膀也已酸麻,
却不敢有丝毫松懈。
谢知非在前引路,
步履看似从容,
实则目光如鹰隼般不断扫视前后左右,
玉骨扇虽在轻轻摇动,
带起的微风却驱不散眉宇间的凝重。
行了约莫十余里,
汗水几乎迷了眼睛。
前方出现一条向东拐入一片低矮丘陵地带的岔路,
路旁歪斜的木牌上,
模糊刻着“通往清涧”字样。
路口竟然也设了简易拒马,
七八名身着神策军服色、腰佩制式横刀的兵卒把守,
对往来行人,
尤其是青壮男子,
盘查得极为仔细。
此处虽非雄关险隘,
但扼守这条通往东南方向的捷径,
显然官府亦在此布下了第二道罗网,
其严苛程度,
比之城门口竟似有过之而无不及。
“收紧心神。”
谢知非脚步微顿,
低声示警,
脸上那市井商贩的圆滑笑容瞬间浮现,
主动加快几步迎向守军,
扬声招呼,
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讨好与谨慎,
“几位军爷辛苦了!这大热天的,
俺们是从京城出来的小本行商,
带着受伤的同乡,
打算走清涧这条近路回南边老家去。”
一名小队正模样的军官,
身材魁梧,
面容黝黑,
正按刀立于拒马旁,
目光冷冽地扫视过来。
当他的视线掠过谢知非,
落在后方被崔令姜搀扶着、刻意低垂着头、以范阳笠遮掩大半面容的卫昭身上时,
那目光明显停顿了一瞬,
锐利得仿佛能穿透那层粗糙的伪装。
谢知非心中警铃大作,
面上笑容不变,
正待再开口用早已备好的说辞周旋,
却见那军官挥了挥手,
声音带着军人特有的硬朗,
对身后兵卒吩咐道:
“仔细查验他们的路引,
行李也翻看一下,
莫要遗漏。”
两名兵卒应声上前,
开始查验谢知非递上的路引和那个装着杂货的包袱,
另一名则走向崔令姜。
而那小队正,
则踱着步子,
不紧不慢地走到了卫昭面前,
距离近得几乎能感受到对方身上散发出的、混合着汗味与皮革气息的热度,
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压迫感。
卫昭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
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
这声音,
这身形,
这按刀而立时微侧的角度……
纵然烧成灰他也认得!
是张焕!
那个他亲手从边军尸堆里背出来、
手把手教导武艺兵法、
一路提拔至队正、视若手足的张焕!
也是那个……
在昨夜,
将他最后一丝信任碾得粉碎的张焕!
他死死低着头,
牙齿深陷下唇,
尝到一丝腥甜,
才勉强压制住抬头怒视、厉声质问的冲动。
只能感受到张焕那审视的目光,
如同实质般在他脸上那刻意营造的憔悴皱纹、灰败肤色,
以及臃肿吊着的左臂上反复刮过。
张焕的眼神复杂得如同暴雨前的天空,
翻涌着愧疚、挣扎、无奈,
甚至还有一丝极快闪过的、几乎难以捕捉的痛楚。
他并未如其他兵卒般仔细核对崔令姜手中那份属于“张大哥”的路引细节,
只是随手接过,
目光在其上停留了不足一息,
便递还回去,
动作快得有些不自然。
就在那路引交接的刹那,
电光火石之间,
张焕垂在身侧、靠近卫昭的右手,
手掌极其隐秘地掠过,
一个被汗水微微濡湿、折叠得紧紧的小方块纸团,
连同几块带着体温的、沉甸甸的碎银子,
悄无声息地滑入了卫昭那只未受伤的、无力垂在身侧的右手中。
同时,
一句压抑到极致、几乎是从齿缝间挤出的、带着颤抖的气音,
精准地钻入了卫昭的耳膜:
“大哥……活下去……张焕……万死……”
卫昭如遭雷击,
握着那突如其来的纸团和银两,
右手猛地一颤,
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瞬间失去血色。
巨大的愤怒、被背叛的蚀骨之痛、以及这荒谬的“关怀”所带来的冲击,
几乎要冲破他理智的堤坝。
他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轻微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
又被强行咽了回去。
张焕仿佛被这声呜咽刺痛,
迅速退开一步,
拉开了距离,
此时只见他用巧力推搡了卫昭一下,
迅速将他怀中藏着的一把普通腰刀塞给卫昭,
然后继续推搡着明显已经愣住的卫昭,
并大声呵斥着:
“乡巴佬,
这一身味儿啊……!
死一边,
滚滚滚……!”
随即脸上恢复了那种公事公办的冷硬,
甚至再次刻意提高了音量,
带着一丝不耐烦呵斥道:
“那边完事没?
磨蹭什么!
查完了就快走!
别堵着路!”
“是是是,
多谢军爷!
多谢军爷通融!”
谢知非将刚才那微妙至极的互动尽收眼底,
心中疑云密布,
寒意丛生。
他面上堆满感激的笑,
连声应和,
同时不动声色地靠近卫昭,
玉骨扇看似随意地搭在卫昭的右臂肘弯处,
实则暗含力道,
既似搀扶,
更是一种无声的禁锢与警惕。
三人不敢停留,
迅速通过拒马,
踏上了东去的清涧小路。
直到走出百余步,
拐过一个长满荆棘的弯道,
将那处盘查点和张焕的身影彻底隔绝在视线之外,
谢知非才倏然停下脚步,
猛地转身。
他脸上所有的伪装笑容瞬间褪去,
目光如同两道淬了冰的利刃,
直直刺向卫昭,
声音低沉而危险:
“卫兄,”
他每一个字都咬得极清晰,
“方才那位‘军爷’,
待你……似乎格外不同?”
崔令姜也感觉到了这突如其来的紧张气氛,
她看着卫昭异常难看、甚至带着一丝死灰的脸色,
又看看目光冰冷的谢知非,
心中惴惴不安,
扶着卫昭的手不自觉地收紧。
卫昭闭了闭眼,
胸口剧烈起伏,
仿佛正在承受巨大的痛苦。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摊开紧握的右手,
露出那已被捏得变形、边缘被汗水浸透的纸团,
和那几块带着陌生体温的碎银。
“他叫张焕,
我的同乡,
我的兄弟,”
卫昭的声音沙哑破碎,
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与悲凉,
“是我从死人堆背出来,
一手带出来的兵……
曾是我最信任的人之一。”
他喉结滚动,
补充的一句,
字字染血,
“昨夜,
便是他,
亲手将我卖给了。”
崔令姜倒吸一口凉气,
眼中充满了震惊与同情,
她无法想象被如此亲近之人背叛是何等滋味。
谢知非眼神中的寒意更盛,
玉骨扇在掌心轻轻敲击,
发出令人心慌的哒哒声:
“哦?
既是卖主求荣,
为何此刻又行这鬼祟之举?
是欲擒故纵,
缓兵之计?
还是……别有隐情?”
他的话语如同冰冷的蛛丝,
缠绕上来,
充满了对张焕此举动机的怀疑,
乃至对收下东西的卫昭,
也重新筑起了戒备的高墙。
卫昭没有立刻辩解,
他颤抖着手指,
极其缓慢地、仿佛重若千钧地,
展开了那个皱巴巴的纸团。
上面是寥寥数行仓促却力透纸背的字迹,
那笔锋转折间的熟悉感,
让他眼眶猛地一热
——是神策军中尉王守澄的亲笔!
「事已不可为,
京畿非久留之地。
保全有用之身,
以待天时。
此行莫测,
慎之,
重之!」
没有称谓,
没有落款,
只有这短短的告诫。
“事已不可为”……
“保全有用之身”……
“以待天时”……
“此行莫测”……
每一个字都像一记重锤,
敲打在他一直以来坚信的忠君报国信念之上。
王守澄他知道!
他并非完全不知情!
可他为何不阻止?
这“天时”又是指什么?
是让他放弃对朝廷的幻想,
苟全性命于乱世?
还是……另有深意?
忠与叛,
恩与怨,
过往的信念与眼前残酷的现实,
如同两股巨大的漩涡,
在他心中疯狂撕扯、碰撞,
几乎要将他撕裂。
他握着那张轻飘飘却又重似山岳的信纸,
挺拔的身躯几不可察地晃了晃,
一时竟茫然失措,
不知该愤慨,
该悲哀,
还是该……庆幸这来自昔日上级的、暧昧不明的“保全”?
谢知非冷眼旁观,
将卫昭脸上每一丝细微的挣扎、痛苦与迷茫都尽收眼底。
他并未因这封来自王守澄的信件而放松丝毫警惕,
反而觉得卫昭与神策军内部这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
如同一颗埋在身边的暗雷,
不知何时便会引爆。
对于意图搅动风云、自成棋手的他而言,
这是最不愿看到的、难以掌控的变数。
“卫兄,”
谢知非的声音再次响起,
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带着一丝刻意拉开的距离感,
“看来,
你的‘故人’们,
对你倒是情深义重。
只是不知,
这番‘情义’,
对你我如今这亡命之路,
是雪中之炭,
还是……黄泉路引?”
他将“亡命之路”和“黄泉路引”咬得极重,
目光锐利如刀,
紧紧锁定卫昭,
等待着他的回应。
昨夜地窖中勉强达成的脆弱同盟,
历经城门惊魂后本已稍显稳固,
此刻却因张焕的意外出现和王守澄这封语焉不详的信,
瞬间裂开了一道深深的缝隙,
信任再次摇摇欲坠。
前路危机四伏,
而内部的猜忌与隔阂,
有时比外部的明枪暗箭,
更为致命。
卫昭猛地抬起头,
望向东南方向那连绵起伏、在烈日下显得有些模糊的青色山峦,
眼神空洞而复杂,
仿佛想从那山影中寻找答案,
却又一无所获。
他将那信纸再次紧紧攥入手心,
仿佛要将其融入骨血,
又仿佛欲将其碾碎成尘。
良久,
他才从干涩的喉咙里,
挤出两个沉重得仿佛耗尽了他所有力气的字:
“……走吧。”
话音落下,
他迈开脚步,
率先向前走去,
背影在烈日下拉得老长,
竟透出一股前所未有的孤寂与苍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