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三刻,
广济祠偏殿内,
烛火将尽,
光影摇曳,
将三人的影子拉长,
扭曲地投在布满蛛网与尘灰的墙壁上。
血腥气、潮湿的霉味与谢知非方才点燃的、用以驱散异味的一小截药草香气混合在一起,
形成一种奇异而紧绷的氛围。
卫昭背靠着冰冷斑驳的墙壁,
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左臂伤口传来钻心的剧痛。
他额头上沁出的冷汗已汇聚成珠,
沿着坚毅却此刻显得异常憔悴的脸颊滑落。
他尝试运转内息,
却发现丹田之内空空如也,
经脉滞涩,
显然是失血过多加之昨夜激战、奔逃耗尽了心力。
他猛地睁开眼,
眼中布满血丝,
那是一种困兽犹斗的锐利,
却掩不住深处的虚弱。
“不能……再等了!”他声音沙哑干涩,
如同砂纸摩擦,
带着一股破釜沉舟的决绝,
“城门将开,
此刻不走,
待到天光大亮,
巡防营、京兆府、甚至神策军的人马遍布街巷,
再想走便是痴心妄想!”
他强提一口气,
以未伤的右臂撑住墙壁,
猛地发力想要站起。
然而,
左臂传来的撕裂感让他眼前一黑,
身形剧烈一晃,
若非旁边的崔令姜惊呼一声及时伸手扶住,
他几乎要狼狈地摔倒在地。
“卫大人!”崔令姜搀住他沉重而滚烫的身躯,
触手之处,
衣衫下的肌肉因痛苦而紧绷颤抖。
她看着他苍白如纸、毫无血色的唇,
心中焦急万分。
“卫兄。”
谢知非的声音依旧平稳,
他并未上前搀扶,
只是玉骨扇虚虚一按,
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力量阻住了卫昭妄动的趋势,
“你的坚韧与毅力,
谢某佩服。
但此刻,
逞强便是取死之道。”
他目光如炬,
精准地剖析着眼前的危局,
“你面色如鬼,
血气盈身,
步履虚浮,
此乃重伤之象,
瞒不过稍有经验的守卒。
此刻城门处,
必然是盘查最严之地,
画影图形恐怕早已分发下去。
我们三人,
一重伤,
一弱质女流,
行色仓皇,
如此模样前去,
与持帖投案何异?”
他顿了顿,
目光扫过卫昭那依旧在缓缓渗血的左臂,
语气加重:
“况且,
你这伤势,
若不立时妥善处理,
莫说出城,
便是这京城内的颠簸逃亡,
也足以让你伤重不治。
届时,
你我皆成阶下之囚,
星图之秘,
亦将永沉海底。
卫兄,
须知磨刀不误砍柴工。”
最后一句,
他声音不高,
却如同重锤,
敲在卫昭心头。
星图,
龙脉,
活着……
这些沉重的字眼压下了他胸腔中翻腾的躁动与不甘。
卫昭喉结剧烈滚动了一下,
终是颓然放弃了挣扎,
任由崔令姜扶着缓缓坐回地面,
粗重地喘息着,
闭上了眼睛,
那紧握的右拳指节却因用力而泛白。
崔令姜见卫昭被劝住,
心下稍安,
但忧虑未减,
看向谢知非:
“谢公子,
那如今我们该当如何?总不能坐以待毙。”
谢知非成竹在胸,
缓声道:
“灯下黑,
方是当下藏身妙法。
我知城东靠近延兴门有一处地方,
名为‘混泥塘’,
乃是各地逃户、破产力工、无所依归的乞儿杂居之地,
龙蛇混杂,
户籍混乱,
官府势力难以深入,
正合我等暂避锋芒。”
他看向卫昭,
“我们需立刻转移至彼处,
为你处理伤势,
稍作休整,
待你恢复几分气力,
再趁午后人流密集、守卒疲惫时,
易容混出城去。”
卫昭沉默片刻,
再睁眼时,
眼中虽仍有痛楚,
却多了几分冷静与妥协,
哑声道:
“……有劳谢兄安排。”
事不宜迟。
谢知非与崔令姜一左一右,
搀扶起几乎将全身重量都压在两人身上的卫昭。
卫昭咬紧牙关,
竭力想自己支撑,
但那撕心裂肺的痛楚和阵阵袭来的眩晕让他身不由己。
三人如同黑暗中摸索的旅人,
悄然离开破败的广济祠,
投身于京城黎明前最深的黑暗之中。
他们专挑那些连野狗都不愿多停留的背街小巷,
脚下是污水泥泞,
鼻尖萦绕着垃圾腐臭。
谢知非在前引路,
身形灵动,
总能提前避开偶尔出现的更夫或巡逻兵丁的影子。
崔令姜搀扶着卫昭,
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体的滚烫和抑制不住的颤抖,
她只能用自己的单薄身躯尽力支撑,
心中默默祈祷。
约莫小半个时辰后,
眼前景象愈发破败。
低矮歪斜的窝棚如同生长在烂泥里的蘑菇,
密密麻麻,
毫无章法。
空气中弥漫着劣质柴炭的呛人烟雾、隔夜馊饭的酸腐气,
还有便溺的腥臊,
这便是“混泥塘”。
此时,
天光未亮,
多数人尚在沉睡,
只有几声零星的咳嗽和婴儿的啼哭从那些破败的门窗后传出。
谢知非对这里似乎极为熟悉,
引着二人在迷宫般的狭窄巷道中穿行,
最终停在一处位于土坡之下、半截屋子几乎埋入地下的土坯房前。
房门是用几块破木板钉成,
以草绳系着。
谢知非解绳推门,
一股更为浓重、带着尘土和霉烂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
屋内狭小逼仄,
只有一张铺着干草的破榻,
一张摇摇欲坠的木桌,
和一个早已熄火的土灶,
四处积着厚厚的灰尘,
蛛网遍布。
但好在门窗尚算完整,
能遮蔽风雨,
也隔绝外界的视线。
“此地原主乃一北地逃户,
去岁寒冬冻毙于此,
一直空着,
暂无人占据。”
谢知非简单解释了一句,
与崔令姜一同将意识已有些模糊的卫昭小心地扶到那张破榻上。
安顿好卫昭,
谢知非对额角也已见汗的崔令姜道:
“崔姑娘,
烦请你在此照料卫兄,
皮囊内有清水,
可再为他清理一下伤口周边血污,
小心莫要触动伤处。
我需出去一趟,
探听如今城内的风声,
顺便再寻些吃食回来。”
崔令姜用袖口擦了擦额角的汗,
坚定地点点头:
“谢公子放心,
我明白轻重。”
谢知非不再多言,
深深看了榻上的卫昭一眼,
身形一闪,
便如鬼魅般融入门外那渐次亮起的熹微晨光之中。
屋内,
只剩下崔令姜和昏迷中仍不时因痛苦而蹙眉呻吟的卫昭。
她找到角落里一个破了一半的瓦罐,
于水囊之中缓缓倒出一些清水。
她撕下自己内裙相对干净的布条,
蘸着清水,
小心翼翼地擦拭着卫昭脸上、颈间凝结的血块和冷汗。
看着他剑眉紧锁、嘴唇干裂的脆弱模样,
与平日那个沉稳如山、锐气逼人的将军判若两人,
她心中不禁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
有同情,
有敬佩,
也有一丝同舟共济的依赖。
她只能尽力让他舒服一些,
同时竖着耳朵,
全身紧绷地关注着门外任何一丝不寻常的响动。
时间在焦灼的等待中缓慢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
门外终于传来约定好的、三短一长的轻微叩击声。
崔令姜心中一紧,
握紧了那半截捡来的木棍,
贴近门缝,
压低声音:
“谢公子?”
“是我。”
谢知非低沉的声音传来。
崔令姜连忙拉开门闩。
谢知非闪身而入,
迅速将门关好。
他手中提着一个小布包,
打开后是几个还带着些许温热的粗面馍馍和一瓦罐清水。
他神色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放松,
低声道:
“搜捕的队伍刚过去不久,
声势虽大,
但主要在各主要街巷、客栈、医馆药房及车马行盘查,
对此等‘混泥塘’,
只是草草掠过,
并未深入。
城门处盘查极严,
对形迹可疑、尤其是带伤的男子格外注意,
但对寻常商旅、结伴而行的百姓,
搜查反而略有松懈,
想必是认为我们不敢在光天化日之下露面。”
他将馍馍和水推向崔令姜:
“让他多少吃些,
补充体力。
我们可在此再歇息两个时辰,
待到午时前后,
街市最为热闹,
守城兵卒也最为疲惫松懈之时,
再易容出发。”
他说着,
目光落在榻上的卫昭身上。
经过这段时间的昏睡和崔令姜的照料,
卫昭的呼吸似乎平稳了一些,
脸上也恢复了一丝极淡的血色,
但依旧昏迷不醒,
万幸之事,
托他常年军人的体质,
并未发烧。
“时间不多,
现在便开始准备吧。”
谢知非不再耽搁,
从怀中取出那个皮质的小囊,
放在桌上打开,
里面是几个小巧的瓷瓶、几块颜色各异的粉块和一些质地特殊的胶体、毛发。
他开始熟练地调配起来,
动作精准而迅速。
他看向一旁的崔令姜,
语气不容置疑:
“崔姑娘,
稍后你也需改换形容。”
崔令姜闻言,
知其提醒自己男女之防一事,
立刻回道:
“但凭公子施为。”
谢知非默默看了她一眼,
缓缓点头。
狭小、破败、弥漫着霉味的土坯房内,
一时间只剩下谢知非捣弄易容药物时发出的细微声响,
以及卫昭沉重却逐渐平稳的呼吸声。
窗外,
“混泥塘”已然完全苏醒,
嘈杂的人声、叫卖声、孩童的哭笑打闹声混杂在一起,
形成一片混乱却充满生机的背景音。
这喧嚣,
此刻反而成了他们最好的保护色。
危机如影随形,
但这短暂而宝贵的喘息之机,
对于伤痕累累、身心俱疲的三人而言,
无疑是黑暗前行路上的一线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