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初,
太平坊,
广济祠。
废弃的祠庙在黎明前最浓重的黑暗中,
如同一头沉默的巨兽残骸。
断壁残垣在微弱的星光下投下狰狞恐怖的剪影,
空气中弥漫着香火断绝后的腐朽气息和尘埃的味道。
偏殿的一角,
蛛网密布,
杂物横陈,
只有一丝极其微弱的、被刻意遮挡的烛光,
在破败的窗棂后摇曳。
谢知非静立在阴影中,
仿佛与周围的残破融为一体。
他抵达此处已近一个时辰,
先行探查了周围环境,
确认暂无危险,
方才在此静候。
青布包裹放在脚边,
他手中把玩着那柄从不离身的玉骨扇,
眼神平静地注视着唯一的入口,
耳廓微动,
捕捉着远处传来的每一丝声响。
忽然,
一阵极其轻微、带着迟疑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在祠庙外停顿了片刻,
似乎在确认方位,
然后才小心翼翼地朝着偏殿靠近。
谢知非眼神微凝,
身形未动,
气息却愈发内敛。
殿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
一个纤细的身影闪了进来,
带着一身夜露的寒气和淡淡的……皂角清香?
来人迅速掩上门,
背靠着门板,
微微喘息,
正是崔令姜。
她已换上了一套深灰色的粗布衣裙,
头发用同色布巾包裹,
脸上还带着未褪的惊悸与疲惫,
但眼神却比之前坚定了几分。
她手中紧紧抱着一个不小的蓝布包袱。
“有人吗?”她试探地低声唤道,
目光在昏暗的殿内搜寻。
“崔姑娘,
这边。”
谢知非从阴影中缓步走出,
烛光映照在他脸上,
神色莫辨,
“一切顺利?”
崔令姜见到他,
明显松了口气,
快步走近,
将怀中的包袱放在一个还算完整的破木箱上,
低声道:
“有惊无险。
银钱、衣物都已备齐。
只是……”她犹豫了一下,
秀眉微蹙,
“我总觉得回来的路上,
似乎有人缀着,
绕了好几圈,
不知是不是崔家的人……”
谢知非眸光一闪,
淡淡道:
“或是……?!
无妨,
崔姑娘安全来了变好。
若是崔家之人,
姑娘怕是难以出现于此。
“雍魂卫”护持崔家几百年,
非浪得虚名。”
他并未多说,
目光落在她的包袱上,
“收获如何?”
崔令姜解开包袱,
里面是几套叠好的粗布衣服,
男女款式皆有,
虽然布料普通,
但针脚细密,
尺寸也大致符合要求。
旁边还有一个沉甸甸的钱袋,
她打开看了看,
里面是散碎银子和大量的铜钱。
“这里是十五两银子并七百文钱,
还有这几身衣服。
我……我只能拿到这些了。”
她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歉然,
这几乎是她和芸儿能拿出的全部了。
“足够了。”
谢知非点点头,
并未在意钱财多少,
他的目光扫过那些衣物,
赞了一句,
“姑娘心思缜密,
连衣物都考虑周全。”
他随即拿起自己带来的青布包裹,
“我这边也已备妥。
路引、舆图、伤药,
一应俱全。”
他特意将那个装着“黑玉膏”的精致小盒取出,
放在显眼处,
“这是西域来的黑玉膏,
对卫校尉的伤势应有益处。”
崔令姜看到伤药,
眼中担忧稍减:
“公子心细。
只是不知卫大人他……”她的话音未落,
殿外突然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像是瓦片被碰落的脆响!
两人瞬间噤声,
谢知非眼神一厉,
猛地吹熄了蜡烛,
偏殿内顿时陷入绝对的黑暗。
他一把拉住崔令姜的手臂,
将她带到一个倾倒的神龛之后,
低声道:
“别出声。”
黑暗中,
只能听到彼此压抑的呼吸和心脏狂跳的声音。
殿外,
似乎有极轻的脚步声在屋顶和院中移动,
带着一种搜索的意味。
时间一点点流逝,
压抑得令人窒息。
崔令姜紧紧攥着衣角,
手心全是冷汗。
难道追兵真的找到了这里?
还是……?
就在她几乎要忍不住颤抖时,
殿门再次被悄无声息地推开一道缝隙。
一个高大却明显带着踉跄的身影疾闪而入,
随即迅速将门闩上,
背靠着门板,
发出沉重而压抑的喘息声,
浓重的血腥味瞬间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卫大人?”崔令姜从神龛后探出头,
借着从破窗透入的微弱天光,
看清了来人的轮廓,
失声低呼。
谢知非重新点燃蜡烛,
昏黄的光线下,
卫昭的模样堪称凄惨。
他脸色苍白如纸,
嘴唇干裂,
左臂的伤口显然经过重新撕裂,
鲜血几乎浸透了临时包扎的布条,
顺着手臂滴滴答答落在地上,
形成一小滩暗红。
他的衣袍多处破损,
沾满泥污和血渍,
眼神却依旧如同困兽般锐利而警惕,
在看清殿内是谢知非和崔令姜后,
那紧绷的肌肉才略微松弛下来,
但身体却不由自主地沿着门板滑坐在地,
显然已是强弩之末。
“卫兄!”谢知非快步上前,
蹲下身检查他的伤势,
眉头紧锁,
“怎会伤得如此之重?”
他迅速打开那盒黑玉膏,
一股清凉沁人的药香散发出来。
卫昭靠在门上,
重重喘息了几口,
才艰难地开口,
声音沙哑得厉害:
“……被……张焕卖了。”
他只说了这几个字,
却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
眼中是难以掩饰的痛楚与冰冷。
那不仅是身体的创伤,
更是信任崩塌带来的重击。
崔令姜闻言,
掩口惊呼,
眼中满是难以置信与同情。
她连忙取出自己包袱里的干净布条和水囊,
递给谢知非。
谢知非眼神微暗,
手下动作却不停。
“卫兄,忍住!”
他熟练地解开卫昭左臂那已被血浸透的旧布条,
露出下面皮肉翻卷、深可见骨的狰狞伤口。
他用皮囊里的清水小心清洗了伤口周围,
然后将那色泽黝黑、质地莹润的黑玉膏仔细涂抹在伤处。
药膏触及伤口,
卫昭身体猛地一颤,
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
额头上瞬间布满了冷汗。
“药性猛烈,
忍一忍。”
谢知非低声道,
手下动作又快又稳,
用干净布条重新将伤口层层包扎好。
说也神奇,
那黑玉膏敷上不久,
血流竟肉眼可见地减缓,
卫昭脸上那因失血和剧痛带来的死灰色也稍稍回转了一丝。
他靠在门板上,
闭目调息,
气息虽然依旧微弱,
却不再像刚才那般散乱。
直到此时,
谢知非才站起身,
目光扫过惊魂未定的崔令姜和疲惫不堪的卫昭,
沉声开口,
打破了殿内沉重的寂静:
“卫兄遇险,
崔姑娘亦觉被盯梢,
看来情况比预想的更糟。”
他顿了顿,
声音带着一丝冷意,
“我这边得到确切消息,
追杀我们的,
不止朝中大人们安排的官府之人。
崔家已派出‘雍魂卫’,
目标明确,
是崔姑娘你,
态度……只怕是死活不论。”
崔令姜脸色瞬间惨白,
身体晃了晃,
虽早有猜测,
但被证实的那一刻,
依旧如同冰水浇头。
谢知非继续道:
“此外,
还有一股更隐秘的势力在暗中打探我们的消息,
手法……疑似观星阁。”
“观星阁?!”卫昭猛地睁开眼,
眼中锐光迸射,
牵扯到伤口让他又是一阵咳嗽。
他看向谢知非,
又看向崔令姜手中的星图残片,
脸色无比凝重。
事情,
果然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
“三方势力,
皆欲除我们而后快。”
谢知非总结道,
目光扫过两人,
“此地亦非久留之所,
我们必须立刻离开京城,
按计划南下。
卫兄,
你的伤势……”
“还死不了!”卫昭咬牙,
试图撑起身子,
却因虚弱和剧痛再次跌坐回去,
脸上满是不甘与愤懑。
崔令姜看着眼前重伤的卫昭和神色凝重的谢知非,
又想起家族的无情,
心中一片冰凉,
但一股不甘屈服的力量也随之升起。
她深吸一口气,
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看向谢知非:
“谢公子,
南下路线和路引……”
“都已备好。”
谢知非将青布包裹推到两人面前,
“路引无误,
舆图详尽。
当务之急,
是卫兄需要至少几个时辰的喘息之机,
处理伤势,
恢复些气力。
我们必须找到一个比这里更安全的地方,
让他缓一缓。”
破败的偏殿内,
烛火摇曳,
映照着三张神色各异却同样沉重的面孔。
危机四伏,
前路漫漫,
这短暂的汇合,
并未带来安稳,
反而将更巨大的压力和未知,
摆在了他们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