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混杂着河水腥气与草木腐朽气味的夜风猛地灌入鼻腔,
勉强驱散了肺腑间残留的暗道恶臭。
三人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一个被浓密水草与坍塌砖石半掩的洞口挣扎出来,
精疲力竭地摔倒在松软潮湿的河滩泥地上。
月色被流云遮掩,
只透下惨淡的清辉,
勉强勾勒出远方京城巍峨城墙那沉默而庞大的黑影,
如同蛰伏的巨兽,
依旧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压迫感。
他们身处护城河一条几近干涸的废弃支流岸边,
四周是半人高的枯黄芦苇,
在萧瑟的夜风中发出沙沙的呜咽,
却也成了此刻唯一的庇护。
“咳咳……咳咳……”崔令姜跪伏在地,
剧烈地咳嗽着,
冰冷的河水浸透了她的衣衫,
紧贴在肌肤上,
夜风一吹,
刺骨的寒意让她浑身控制不住地战栗起来。
不仅仅是冷,
更有劫后余生的心悸,
以及前路茫茫的惶恐。
她下意识地抬头,
望向那吞噬了他们的黑暗洞口,
心有余悸。
卫昭单膝跪地,
倚靠着一块凸起的石头,
右手死死按住左臂伤口的位置,
指缝间仍有暗红的血迹渗出。
他的脸色在黯淡月光下显得异常苍白,
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冷汗,
那是强忍剧痛与失血带来的虚弱。
然而,
他的目光却依旧锐利如鹰隼,
迅速而警惕地扫视着周围每一寸土地、每一丛摇曳的芦苇,
确认暂时没有追兵的身影和脚步声,
紧绷的神经才略微松弛了一分。
谢知非是三人中姿态最为从容的,
尽管月白色的袍袖下摆也已沾满污泥,
发髻也有些散乱。
他迅速站起身,
动作轻巧地拂去衣角的泥点,
目光先是落在那幽深的暗道出口,
确认其足够隐蔽且暂无异常,
随即转向京城方向,
眼神深邃难测,
仿佛在计算着距离与风险。
“总算是……暂时脱身了。”
卫昭的声音因伤痛和疲惫而异常沙哑,
他尝试调整了一下呼吸,
牵动了伤口,
眉头紧紧锁住,
“但此地绝非久留之地,
追缉之人都不是摆设,
很快会沿着河道搜索过来。”
谢知非转过身,
脸上已恢复了那副惯有的、带着几分慵懒和精明的神态,
接口道:
“卫校尉所言极是。
永济坊地窖暴露,
意味着我们的对手反应比预想更快,
手段也更狠辣。
接下来,
我等须得效那潜渊之鱼,
匿影藏形。”
他话锋一转,
点出眼前困境,
“然则,
眼下我等形貌狼狈,
卫兄伤势亟待处理,
出城文书、盘缠、更换的衣物皆无着落,
桩桩件件,
都需尽快解决。”
“谢兄有何良策?”卫昭直接问道,
目光灼灼地看向谢知非。
他心知肚明,
在此刻风声鹤唳的京城,
谢知非那些游走于灰色地带的门路,
远比他那可能已被监视的军中关系,
或是崔令姜深闺中的有限人脉,
要更为实际有效。
谢知非玉骨扇“唰”地一声展开,
又轻轻合上,
在掌心敲击了一下,
沉吟道:
“三人同行,
目标太大,
尤其卫兄这伤势,
更是显眼的标记。
为今之计,
唯有分头行事,
各展所长,
以最快速度备齐所需之物,
再行汇合,
方是上策。”
“分头?”崔令姜闻言,
心中一紧,
下意识地攥紧了湿漉漉的衣角。
她并非不识大体,
只是深知自己一个弱质女流,
不通武艺,
不识江湖险恶,
离了这两人,
在这危机四伏的京城,
无异于盲人骑瞎马,
夜半临深池。
一种深切的孤立无援感瞬间包围了她。
——难道真要各自逃命?这京城如此之大,
我又能去往何处?
“崔姑娘稍安。”
谢知非似乎看穿了她瞬间苍白的脸色和眼中的惶惑,
语气放缓了些,
解释道,
“非是让姑娘独自远行。
分头,
乃是指暂作分工,
仍在京城之内活动。”
他目光落在崔令姜身上,
清晰交代,
“姑娘需设法联系一位绝对可信之人,
筹措些银钱,
以及几套便于行路、不引人注目的粗布衣物。
你身上这衣裙,
材质样式皆与市井格格不入,
太过惹眼。”
他特意强调了“绝对”二字,
语气凝重,
“此事须做得极其隐秘,
而且,
依谢某之见,
求助之人,
仅限一位,
多一人知晓,
便多十分风险。”
——只能求助一人……芸儿,
唯有芸儿了!崔令姜脑海中立刻浮现出贴身丫鬟那张单纯焦急的脸庞。
自小一起长大,
情同姐妹,
芸儿是她在那个冰冷家族中为数不多的温暖。
可……此举会不会连累她?万一被主母或长房的人察觉……想到此处,
她心中一阵刺痛,
但眼下形势比人强,
容不得她过多犹豫。
她用力点了点头,
声音虽轻却坚定:
“小女子明白。
我知道该找谁。”
谢知非微微颔首,
目光又转向卫昭:
“卫校尉,
或可尝试联络军中绝对可靠的旧谊。
不必探听过多消息,
以免节外生枝,
只求获取一些有效的金疮药及干净绷带。”
他语气严肃地提醒,
“切记,
经此变故,
人心难测,
昔日同袍是否依旧可信,
犹未可知。
万万不可暴露行藏与我等意图,
拿到所需之物便是成功。”
卫昭面色凝重,
缓缓点头。
他自然明白谢知非的顾虑。
神策军中派系林立,
昨日还并肩作战的同僚,
今日或许便因立场不同而刀兵相向。
他沉声道:
“我省得。
我会小心。”
“至于出城所需的路引文书、前往东南沿海的简要舆图、以及我等汇合后的具体南下路线与沿途落脚点,”
谢知非将扇子在手心一敲,
语气笃定,
“皆由谢某负责打点。
此外,
我等还需一处隐秘且相对安全的临时落脚点,
供汇合后稍作休整,
处理伤势,
再图南下。”
“会合地点设在何处?”卫昭最关心此事。
京城之大,
若走散,
再想聚首便难如登天。
谢知非显然对此已有腹案,
不假思索道:
“城南,
太平坊。
坊内有一处废弃的‘广济祠’,
供奉的神只香火早断,
庙祝也已不知所踪,
平日除了偶尔避雨的乞丐,
罕有人至。
祠后有一间堆放杂物的偏殿,
虽破败,
但门窗尚算完整,
较为隐蔽。
我们便在那里汇合。”
他看向两人,
给出了明确的时限,
“时限一日。
无论事情办得如何,
明晚子时之前,
必须抵达广济祠偏殿。
若逾期不至……”他顿了顿,
声音低沉下去,
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冷酷,
“其余人最多再等两个时辰,
若仍无消息,
便需立刻撤离,
视其……凶多吉少。”
一日!崔令姜心头一紧。
时间如此紧迫,
她要如何在不惊动崔家的前提下联系到芸儿并拿到东西?卫昭的伤势,
又能支撑他完成寻找伤药的任务吗?
“可以。”
卫昭沉声应下,
没有多余的废话。
他清楚这已是权衡之下最稳妥的安排,
时间的紧迫性恰恰是为了降低被一网打尽的风险。
崔令姜也深吸一口气,
压下心中的不安,
点头道:
“小女子没有异议。”
“既如此,
事不宜迟。”
谢知非率先起身,
再次掸了掸衣袍,
尽管效果甚微,
“记住,
明晚子时,
太平坊,
广济祠后偏殿。”
他的目光在两人脸上停留片刻,
尤其是脸色苍白的崔令姜,
最终化作一句简单的,
“望二位……谨慎行事,
各自珍重。”
话音未落,
他身形一晃,
便如鬼魅般悄无声息地滑入了茂密的芦苇丛中,
几个起落间,
身影已与夜色融为一体,
再也寻觅不见。
河滩上顿时只剩下卫昭与崔令姜二人。
夜风似乎更冷了,
吹得芦苇起伏不定,
也吹得崔令姜单薄的身躯微微发抖。
她抱着双臂,
看向卫昭那依旧在渗血的左臂,
忧心忡忡:
“卫大人,
你的伤……真的无碍吗?”
“无碍,
撑得住。”
卫昭打断她,
语气虽因强忍痛楚而显得生硬,
却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沉稳力量,
“崔姑娘,
你自己更要万分小心。
回崔家附近,
无异于灯下探影,
风险极大。
务必确认那丫鬟可靠,
且要留意是否有人跟踪。
若察觉任何异样,
宁可放弃,
立即撤离,
安全为上。”
他顿了顿,
补充道,
“我也会尽量留意你这边,
若……若察觉有异,
或会设法接应。”
这最后一句,
不像是承诺,
更像是一种下意识的关切。
崔令姜闻言,
心中那股寒意仿佛被吹散了些许,
泛起一丝微弱的暖流。
“多谢卫大人。”
她郑重地福了一礼,
眼中闪过一丝决然,
“小女子会见机行事。
卫大人也请……务必保重。”
卫昭点了点头,
不再多言,
辨明方向,
深吸一口气,
忍着左臂传来的阵阵撕裂般的痛楚,
身形略显滞涩地迅速消失在另一个方向的芦苇荡阴影之中。
崔令姜独自站在原地,
冰冷的河水顺着发丝滴落。
她用力攥紧了拳头,
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利用那细微的痛感驱散内心的恐惧与茫然。
她仔细回想了一下通往崔家后巷的偏僻路径,
以及如何在夜色掩护下,
不惊动任何人地联系到芸儿。
片刻后,
她不再犹豫,
紧了紧湿透后冰冷沉重的衣襟,
沿着河岸投下的浓重阴影,
朝着那个她拼尽全力逃离、此刻却不得不冒险返回的牢笼方向,
小心翼翼地潜行而去。
朦胧的月光将三条离散的身影悄然拉长,
投向迷雾般的命运叵测。
那枚冰冷的星图残片,
此刻正静静躺在崔令姜的怀中,
而维系着三人脆弱联盟的,
仅剩下那句“明晚子时,
广济祠”的约定,
以及深藏于各自心底,
那份对生存最本能的渴望。
京城这张无形的大网正在收紧,
而他们,
如同网中挣扎的飞蛾,
试图在黎明到来前,
找到那一线微弱的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