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刺骨的污水如同无形的巨掌,
将三人从暗渠狭窄的出口猛地推挤出来,
重重摔在永济坊一段荒废河道旁的烂泥滩上。
天光已开始放亮,
铅灰色的天空下,
晨雾像肮脏的棉絮缠绕着低矮破败的屋檐。
空气里混杂着河水特有的腥臊、垃圾腐烂的酸臭,
以及远处市井渐渐苏醒的嘈杂人声。
三人如同被潮水抛弃的残骸,
瘫在冰冷的淤泥里,
一时竟动弹不得。
卫昭只觉得左臂伤口处传来一阵阵撕裂般的剧痛,
被污水浸泡过的皮肉惨白外翻,
边缘透着不祥的青紫色,
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伤处,
让他额头上沁出细密的冷汗,
与脸上的泥污混在一起,
滴落下来。
崔令姜脸朝下侧趴在泥地里,
呛进去的污水引发撕心裂肺的咳嗽,
单薄的衣裙彻底湿透,
紧紧贴在身上,
勾勒出瑟瑟发抖的轮廓,
寒冷和恐惧让她嘴唇乌紫,
牙齿不受控制地打颤。
谢知非情况稍好,
但也是发髻散乱,
脸上黑一道白一道,
短暂的眩晕和脱力后,
求生的本能如同鞭子抽打着神经。
必须立刻离开这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河滩!
“还能动吗?”
谢知非率先挣扎着撑起上半身,
声音因寒冷和疲惫而沙哑,
他抹了把脸,
看向状态最差的卫昭和几乎蜷缩成一团的崔令姜。
卫昭闷哼一声,
用未受伤的右手死死抵住地面,
骨节因用力而发白,
强忍着眩晕和剧痛,
一点点将自己的身体撑起,
脚步虚浮,
却像钉在地上一样稳住身形,
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无妨。”
他的目光转向仍在剧烈颤抖的崔令姜,
伸出那只沾满污泥却依然稳定有力的右手。
崔令姜抬起苍白的脸,
雨水和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
看着那只伸到眼前的手,
又茫然地环顾四周
——陌生的、肮脏的、充满底层生活气息的环境,
与昔日崔府的雕梁画栋、锦衣玉食形成了绝望的对比。
一股巨大的恐慌和茫然几乎要将她吞噬。
但她知道,
此刻若倒下,
便真的万劫不复了。
她伸出冰冷颤抖的手,
放入卫昭掌心,
借力想要站起,
却双腿一软,
整个人向前栽去。
卫昭眼疾手快,
右臂一揽,
稳住了她下滑的身形。
隔着湿透的、冰凉的布料,
能感觉到她身体的轻颤和脆弱。
——昔日高门贵女,
竟落得如此田地……
我这粗人皮糙肉厚尚觉难熬,
她如何承受?
但此刻,
容不得半分软弱!
谢知非随即取出随身携带的易容物品,
将三人简单改扮了一下。
“跟紧我,
低下头,
无论如何别出声。”
谢知非压低声音,
语速极快,
眼神如同警惕的猎豹,
迅速扫视着河滩两岸和远处的巷道。
他迅速将刚刚要脱落的假须重新按牢,
又将身上那件破旧发馊的棉袍扯得更乱,
让污泥涂抹得更均匀,
让自己看起来更像一个挣扎在温饱线上的底层贫民。
他搀扶起伪装成盲眼老汉的卫昭,
让卫昭将大半重量靠在自己身上,
崔令姜则深深低着头,
双手紧抱在胸前,
瑟缩着跟在后面,
活脱脱一幅家遭变故、逃难而来的凄惨景象。
永济坊是京城有名的三不管地带,
巷道狭窄如肠,
两侧土墙斑驳,
布满油污和痰渍。
路面坑洼不平,
积着前夜的雨水和不知名的污秽,
空气中弥漫着劣质煤烟、腐烂菜叶、便溺和廉价脂粉混合的刺鼻气味。
清晨时分,
天光大亮,
坊间已然苏醒,
倒夜香的木车吱呀作响,
挑着水的汉子吆喝着让路,
睡眼惺忪的妇人端着木盆往外泼水,
还有早起觅食的野狗在垃圾堆里翻刨。
三人混迹在这股浑浊的人流中,
谢知非刻意让卫昭的脚步显得更加蹒跚踉跄,
不时发出几声压抑的、痛苦的呻吟。
卫昭配合地让身体微微佝偻,
通过蒙眼布的缝隙观察着四周,
每一次巡逻兵士沉重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都让他全身肌肉瞬间绷紧。
——想我卫昭堂堂天子亲军校尉,
如今竟要扮作这盲眼老叟,
藏匿于这污秽之地……奇耻大辱!
但虎落平阳,
龙游浅滩,
徒奈何……!
唯有忍耐!
活下去,
才能清算这一切!
崔令姜低着头,
目光所及尽是泥泞的道路和破旧的鞋履。
路边孩童好奇的目光、妇人窃窃的议论、还有那无所不在的臭味,
都让她感到窒息般的屈辱和陌生。
——这就是……真实的人间烟火吗?
如此粗糙,
如此不堪……
以往在崔家,
虽不得看重,
但平日里,
所见皆是锦绣,
所闻皆是丝竹……
原来,
我只是活在一个精致的笼子里。
如今笼子破了,
我要在这泥泞里学会走路……
她强迫自己迈动如同灌铅的双腿,
紧紧跟着前面两个身影,
那是她此刻唯一的依靠。
有两次,
巡逻的兵士几乎与他们迎面撞上,
盔甲摩擦的冰冷声响和粗鲁的呵斥近在耳边:
“滚开!老不死的!别挡道!”
崔令姜吓得心脏几乎停止跳动,
死死闭上眼睛,
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谢知非则连忙点头哈腰,
用浓重的口音含糊地道歉,
拉着卫昭卑微地退到墙边,
完美地扮演了怯懦的平民。
在迷宫般的巷道里七拐八绕,
确认彻底甩掉了可能的眼线后,
谢知非终于引着二人来到一家门脸破败、幌子上写着“陈记染坊”字样的后院墙外。
墙角堆满了废弃的染缸,
散发着刺鼻的药剂味道。
谢知非警惕地环顾四周,
然后蹲下身,
在几块看似普通的墙砖上,
有节奏地敲击了数下。
片刻死寂后,
墙角一处堆着破麻袋的地方,
一块木板被从内悄无声息地移开,
露出一个仅容一人匍匐通过的窄小洞口。
一张面色蜡黄、眼神却异常精干警惕的脸探了出来,
看到谢知非,
微微点了点头,
没有说话,
只是侧身让开了通道。
三人依次迅速钻入洞口,
里面是一段向下的、仅容一人通行的狭窄土梯,
散发着浓重的土腥味和霉味。
那名汉子在他们进入后,
立刻将木板恢复原状,
旋即快速离开,
全程未出一语。
地窖入口再次隐没在黑暗中。
梯子尽头,
是一间不足方丈的低矮地窖。
空气潮湿阴冷,
四壁是粗糙的土墙,
头顶由几根歪斜的木梁支撑,
渗着水珠。
唯一的光源来自角落一盏豆大的油灯,
火苗微弱地跳动着,
勉强照亮一小片区域。
角落里铺着厚厚的干草,
上面放着几张看不出颜色的破旧毛皮和几床打着补丁的粗布被子。
一个简易的木架上,
摆着几个水囊、一堆硬邦邦的胡饼、一小包金疮药和一只粗陶碗里盛着的烈酒。
终于,
暂时安全了!
一进入这相对封闭的空间,
卫昭强撑的气势瞬间瓦解,
他沿着土墙滑坐在地,
脸色惨白如纸,
呼吸粗重,
左臂伤口处的布条已被血水和脓水浸透,
散发出不好的气味。
崔令姜则直接瘫软在干草铺上,
抱着膝盖,
将脸深深埋入臂弯,
身体仍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着,
劫后余生的恐惧、脱离牢笼的茫然、以及对未来的无边恐慌,
如同潮水般冲击着她脆弱的神经。
谢知非顾不上喘口气,
先拿起一个水囊,
走到崔令姜身边,
轻轻放在她手边:
“崔姑娘,
先喝点水,
定定神。”
他的声音放缓了许多,
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然后,
他立刻转向卫昭,
蹲下身,
小心翼翼地解开被血污粘住的布条,
看到伤口的情况,
眉头紧紧锁起:
“卫兄,
伤口恶化得厉害,
必须立刻清理,
你忍着点。”
地窖里一时间只剩下三人沉重的呼吸声、崔令姜极力压抑的啜泣声,
以及谢知非清洗伤口时偶尔碰触到伤处引得卫昭发出的闷哼。
油灯的光芒将三人的影子扭曲地投射在土墙上,
仿佛三个挣扎的鬼魅。
从戒备森严的宫禁重地,
到藏污纳垢的贫民窟地下;
从前途光明的军官、养尊处优的贵女、神秘莫测的商人,
到如今朝廷公告文书上的“已死”钦犯。
一夜之间,
身份颠覆,
天地翻覆。
在这狭小、阴暗、散发着霉味的地窖里,
三个命运被强行捆绑在一起的人,
获得了短暂的喘息,
却也清晰地看到,
脚下那条通往未知与危险的亡命之途,
已然在黑暗中悄然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