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埃在夜明珠的清冷光晕中无声狂舞,
仿佛被惊扰了数百年的清梦。
坤字区丙字架阁前的废墟,
如同一片被遗忘的知识坟场,
散落的卷帙、碎裂的木牍、干涸板结的墨迹,
皆被厚厚的、带着潮湿霉味的积尘与层层蛛网覆盖,
无声诉说着岁月的侵蚀与某种难以言说的仓促。
希望近在咫尺,
却又被这触目惊心的狼藉蒙上了一层浓重的阴翳。
三人立于这片狼藉之前,
并未急于像没头苍蝇般翻检脚下杂物。
短暂的沉默中,
一种无需言说的默契悄然滋生。
他们各展所长,
目光如梳,
细细篦过这片空间的每一寸异常。
卫昭率先行动。
他后退数步,
锐利如鹰隼的目光如同巡营检视般,
缓缓扫过这片区域的整体布局与结构。
多年的军旅生涯,
尤其是负责宫禁防务的经验,
赋予了他对空间、力线乃至建筑细微瑕疵的异乎寻常的直觉。
他很快便捕捉到不谐之处:
内侧那几架完全倒塌的沉重架阁,
其倾倒的方向过于整齐划一,
仿佛是被一股来自侧后方的、均匀而强大的推力瞬间推倒,
而非自然腐朽所能致。
而那片区域背后所倚靠的石壁,
与库内其他斑驳陆离的墙面相比,
色泽略显深沉统一,
尤其是那些石缝接茬之处,
痕迹也规整得近乎刻板,
少了些天然垒砌的随意。
“此处墙壁有异。”
卫昭沉声道,
声音在空旷寂静的库内激起轻微回响。
他手中刀鞘精准地指向那片可疑的石壁,
“架阁倒塌之势,
不似全然朽坏所致,
倒像是……有人刻意为之,
为了遮掩什么。”
他上前两步,
用包铁的刀鞘末端不轻不重地叩击墙面。
“咚、咚……”传来的声音略显沉闷实心,
与他处敲击时产生的空灵回响迥然不同。
谢知非闻言,
那双总是含笑的桃花眼中骤然迸发出一丝精光,
如同嗅到珍稀猎物的狐狸。
他立刻凑近,
却并非如卫昭那般宏观审视,
而是几乎将俊朗的面孔贴上冰冷粗糙的石壁,
修长如玉的指尖顺着那些肉眼难辨的细微石缝缓缓摩挲,
感受着每一处凹凸与温差,
其专注神情,
宛如顶尖的鉴宝师在摩挲一件绝世古玉的每一道纹路。
他将夜明珠凑得更近,
清冷光线聚焦之处,
连灰尘的飘落轨迹都清晰可辨。
“有经年累月的、极其细微的摩擦痕迹,”
谢知非低语,
声音中带着一丝压抑的兴奋,
那是发现重大秘密时特有的战栗,
“看此处,”
他的指尖最终停在一条垂直石缝的顶端,
一个几乎被灰尘填平、米粒大小、看似天然的凹陷处,
“内有枢机,
绝非天成。
需特定的物件或独特法门,
方能引动。”
他抬起头,
看向崔令姜,
目光中充满了引导与期待。
线索已指向这面沉默的石壁,
然而开启之谜,
仍如磐石般横亘在前。
“容我一观。”
崔令姜轻声道,
声音虽轻却透着一股沉静的力量。
她并未立刻去查看那个凹陷,
而是先仰头观察石壁上方与幽深黑暗的穹顶如何交接,
又俯身细细审视脚下每一块砖石的铺设规律与磨损情况。
完成这番勘察后,
她才缓步回到谢知非所指的凹陷前,
从怀中取出那枚关乎她命运的星纹令牌,
以及谢知非先前给予的、刻有神秘纹路的铜片,
借着夜明珠的光芒,
极其仔细地比对着凹陷的形状、深浅与令牌边缘的每一处细节。
“非是寻常钥匙孔……”她凝眉细思,
长而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
脑中飞速掠过无数古籍中关于机关秘术的记载。
倏然间,
她眸中光华大盛,
如星辉骤亮,
“是了!此乃星轨校准之窍!”她语气笃定,
带着豁然开朗的激动,
“这凹陷的轮廓走向,
与我这令牌边缘的第三处星芒外延隐隐相合!需得将令牌以特定角度、特定方位嵌入,
引动内部星盘枢机,
方能开启!”
然而,
她并未即刻动手,
反而转向卫昭,
问道:
“卫大人方才推断架阁是受侧后方推力而倒,
不知能否大致指出那股推力来源的中心点位?”
卫昭虽不明其意,
但仍依言走到距石壁约三步之遥的地面,
凭借对力线分布的敏锐感知,
用靴尖在积尘中点出一个位置。
崔令姜立刻趋步上前,
全然不顾锦绣裙裾沾染尘污,
俯身仔细查看那点位周围的砖石。
果然,
在厚厚的灰尘之下,
她发现了数道极其细微、却明显是向中心汇聚的浅淡摩擦划痕。
“果然如此……这机关设计得极为精巧,
需双枢同启,
方显真容。
需得一人立于此处,
模拟当年推倒架阁之力,
踏下隐藏的地面枢纽;同时,
另一人则需同步将令牌嵌入壁窍,
校准星轨。
二者缺一不可,
且时机须臾不能差池!”
此乃考验智慧、力量与默契的生死之局!
卫昭与谢知非再次对视一眼,
瞬息之间,
职责已明。
多次历险形成的微妙信任,
在此刻取代了猜忌。
“地面枢纽,
交由我来。”
卫昭毫不犹豫,
大步踏足那中心点位,
双足微分,
气沉丹田,
身形稳若泰山。
其沉稳气度与沛然巨力,
正是触发此类机关的不二之选。
谢知非则自崔令姜手中郑重接过那枚冰凉令牌,
对她投去一个无比笃信的眼神:
“方位角度,
尽仰仗姑娘慧心。”
他深知,
论及星象推演、机关算学之精妙,
自己远不及崔令姜钻研至深。
崔令姜立于二人之间,
心神澄澈,
成了勾连“天”(壁窍)与“地”(枢纽)的关键纽带。
她宁心静气,
排除万念,
依据今夜星象、兰台方位以及令牌本身的星纹布局,
在心中飞速推演。
片刻,
她眸光一定,
清晰指令脱口而出:
“谢公子,
请将令牌上端微微向上倾斜约三分,
令其边缘第二星芒正对‘井宿’西南方位……对,
稳住,
便是此处!”
谢知非依言而行,
手腕稳定,
将令牌边缘那处星芒小心翼翼地对准石壁上的凹陷,
角度分毫不差。
“卫大人,”
崔令姜转而面向卫昭,
神色肃穆,
字字清晰,
“我数至三,
请您务必倾力踏下脚下所感之松动处,
谢公子亦需同步将令牌全力按入壁窍!”
“明白!”卫昭沉声应诺,
周身肌肉瞬间绷紧如铁,
目光锐利如刀,
牢牢锁定脚下。
库内死寂,
唯有尘埃在光柱中浮沉。
空气紧绷得几乎要滴出水来。
“一、”
“二、”
“三!”
“三”字甫一出口,
卫昭脚下猛地一沉,
一股沉浑厚重的力道透地而下,
仿佛巨石坠地!几乎在同一刹那,
谢知非手腕灵巧却决然地一旋一按,
令牌精准无误地嵌入壁窍深处!
“咔哒
——隆隆隆
——”
一声远比之前青铜门开启更为沉闷、更具震撼力的机括轰鸣,
猛地自石壁深处爆发!整面墙壁随之剧烈一颤,
积尘簌簌而下。
低沉的、仿佛来自远古的巨石摩擦声轰然响起,
那面看似浑然一体、坚不可摧的石壁,
竟从中缝处缓缓向两侧滑开,
露出一个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幽深不知几许的漆黑洞口!一股更加阴冷刺骨、混合着浓烈陈墨、腐朽纸张以及某种奇异矿物气息的冷风,
如同沉睡巨兽的吐息,
自洞内汹涌而出,
吹得三人衣袂翻飞,
几乎睁不开眼!
成功了!
三人面上皆浮现出难以抑制的激动与如释重负。
此番精妙配合,
虽无多少言语,
却心念相通,
默契无间。
他们相视一眼,
彼此的目光中,
除了原有的审视与警惕,
更多了几分历经险阻后难以言喻的信任与凝重。
卫昭深吸一口气,
率先侧身,
以刀探路,
小心翼翼地踏入那幽深的密室。
夜明珠的光芒驱散前方一小片黑暗,
隐约可见室内似乎有石桌石凳之影。
谢知非紧随其后,
目光灼灼,
充满探寻的渴望。
崔令姜最后步入,
心跳如鼓,
既有即将揭开秘密的兴奋,
亦有对未知的深深不安。
密室不大,
其中景象逐渐清晰:
一张石桌,
两个石凳,
角落一个矮小石柜,
皆覆盖着厚厚尘埃。
而最引人注目的,
是石桌之上,
一幅摊开大半的、材质奇特的古老星图,
以及桌上地下,
那堆积如山的、写满密密麻麻字迹的笔记与卷宗。
尘封数百年的秘密,
终于近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