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策军左骁卫衙署的值房内,
炭火烧得噼啪作响,
却驱不散那股子沉郁之气。
卫昭端坐在硬木书案后,
面前摊开着关于刘给事暴毙案的初步卷宗,
墨迹未干。
窗外天色阴沉,
一如他此刻的心境。
值房的门被轻轻推开,
副手张焕端着两碗冒着热气的粗茶走了进来,
将其中一碗放在卫昭面前,
自己捧着另一碗,
在一旁的凳子上坐下,
脸上带着几分疲惫和不解。
“校尉,
南城那边问了一整天,
嘴紧得像河蚌,
屁都没问出来。”
张焕灌了一大口热茶,
啐掉嘴里的茶梗,
闷声道,
“特别是那百草轩的老头,
后来干脆称病关门了。
明显是心里有鬼!咱们是不是……”他做了个强硬的手势,
“直接拘回来讯问?”
卫昭的目光从卷宗上抬起,
落在跳跃的炭火上,
并未立刻回答。
他端起粗陶茶碗,
碗壁烫手,
粗糙的质感摩挲着指腹。
“拘他回来,
然后呢?”卫昭开口,
声音有些沙哑,
“他若咬死不认,
甚至反咬我们滥用职权,
骚扰良民,
该如何?我们手中,
并无实证。”
“可那香料……”
“那一点残留,
说明不了什么。
他大可推说是别处沾染,
或是认错了。”
卫昭打断他,
眼神锐利而清醒,
“更何况,
他能在这南城立足多年,
私下经营那些勾当,
背后岂会无人?动了他,
打草惊蛇不说,
怕是立刻就有各路‘神仙’来找麻烦。”
张焕张了张嘴,
颓然道:
“那……难道就这么算了?”
“自然不会。”
卫昭放下茶碗,
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
发出沉闷的笃笃声,
“这条线要查,
但不能明着查。
让你找的生面孔,
安插进去了吗?”
“安排了两个机灵的,
扮作外地来的药材商人,
正在那附近转悠,
看看能不能从其他铺子伙计嘴里套出点话,
或者盯着有谁再去百草轩买那种‘稀罕货’。”
“嗯。”
卫昭颔首,
“除此之外,
还有一事。”
他身体微微前倾,
压低了声音:
“我反复思量,
刘给事中毒的方式。
众目睽睽之下,
饮食器皿皆经多人之手,
若要下毒,
难度极大,
且极易暴露。
但若是通过别的方式……比如,
触碰过某件特定的事物呢?”
张焕一愣:
“大人的意思是?”
“刘给事指甲缝里的香料残留,
或许并非毒药本身,
而是他挣扎时,
从凶手身上,
或是从某件沾染了毒药的关键物品上抓挠下来的!”卫昭眼中闪过一道精光,
“你回想一下,
当时他倒地的位置,
附近可有什么特别的、不属于宴席摆设的物件?或者,
他手中除了那星纹,
可还紧握过别的东西?哪怕是一小片纸,
一根丝线?”
张焕凝眉苦思,
半晌,
摇了摇头:
“当时场面混乱,
属下注意力多在控制人群和护卫大人上……并未留意到这些细微之处。
之后清理现场,
也未见异常。”
卫昭沉默片刻,
并未责怪。
他知道这要求过于苛刻。
当时那种情况,
能稳住局面已属不易。
“或许……是被凶手趁机取走了,
或是混在狼藉中被清理掉了。”
他自语道,
眉头锁得更紧。
一种无力感悄然蔓延。
线索似乎就在眼前,
却如同镜花水月,
一触即散。
那诡异的星纹,
那神秘的香料,
那隐藏在暗处的凶手,
还有……那个反应机敏、袖中似乎藏着秘密的崔家庶女。
这一切碎片,
仿佛散落一地,
却缺少一根能将其串联起来的线。
他挥了挥手,
让张焕先下去休息,
独自一人留在值房内。
炭火渐渐弱了下去,
值房内的光线也随之变得昏暗。
卫昭没有起身添炭,
也没有点灯,
只是沉默地坐在渐深的阴影里,
如同一尊凝固的雕像。
寒门出身,
一路摸爬滚打,
凭借军功和机遇才爬到今天这个位置,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京城里的水有多深,
明枪暗箭有多防不胜防。
王守澄将这等隐秘案子交给他,
未必真是看重他的能力,
或许只是看他背景干净,
便于操控,
必要时还能推出去当替罪羊。
他效忠的是朝廷,
是律法,
但在这波谲云诡的旋涡中,
绝对的公正和真相,
往往是最奢侈的东西。
这次呢?
刘给事的死,
赵贽的失踪,
背后牵扯的究竟是什么?仅仅是官场倾轧?还是涉及了更深的、他无法想象的秘辛?那星纹,
究竟代表着什么?
还有那个崔令姜……她手腕上的压痕,
她那过于机敏的反应,
真的只是巧合吗?若她与此案无关,
为何那般惊慌?若她有关,
一个深闺庶女,
又如何能与这等阴谋牵扯上?
直觉告诉他,
这个女子是关键。
但理智又提醒他,
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
贸然将注意力集中在一个士族女子身上,
极其危险,
不仅可能一无所获,
更可能引火烧身。
两种念头在他脑中激烈交锋。
昏暗的光线中,
他缓缓闭上眼,
脑海中再次浮现出昨日百花楼那混乱的一幕,
浮现出刘给事扭曲的面容和掌心的星纹,
浮现出崔令姜含泪却倔强的眼睛……
猛地,
他睁开眼,
黑暗中眸光锐利如星。
不对。
一定有什么地方被他忽略了。
不是方式,
不是物件……或许是……时机?
凶手选择在那个时候、那个地点动手,
绝非随意为之。
那场宴会,
有什么特殊之处?镇北侯特使的到来?崔家与镇北侯府的联姻?还是……有什么人,
必须在那个时间点出现在那里,
又或者,
必须被除掉?
一个模糊的念头逐渐成形。
他需要重新梳理所有与会者的名单,
不仅仅是官员,
包括所有可能接触到刘给事的人,
甚至……那些表演的伶人、伺候的仆役!
而那个崔家庶女,
无论她是否无辜,
她都恰好处于一个微妙的位置
——她既是崔家意图联姻的棋子,
又似乎隐约触碰到了某个危险的秘密边缘。
或许,
他该换一种方式去接近这个谜团。
卫昭站起身,
走到窗边,
推开一道缝隙。
冰冷的夜风瞬间涌入,
带着市井的喧嚣和远方的气息,
吹散了几分值房内的沉闷。
他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
以及更远处那片巍峨深沉、吞噬了无数秘密的皇城轮廓。
眼神逐渐变得坚定。
无论水有多深,
他总要试一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