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花楼内,
空气凝滞如冰。
卫昭那句“逐一问话”如同寒铁坠地,
砸散了最后一丝虚浮的喧闹。
神策军士动作迅捷而有序,
虽不至于动粗,
但态度坚决,
将惊魂未定的宾客们“请”回各自席位,
楼内各处出口皆有兵士把守,
刀柄上的冷光无声地昭示着军令的威严。
无人再敢高声言语,
只剩下压抑的啜泣、粗重的喘息以及杯盘狼藉间偶尔发出的轻微磕碰声。
丝竹早已停歇,
歌姬舞伶瑟缩于角落,
方才的繁华盛景碎裂一地,
只余下冰冷的恐惧和猜疑在弥漫。
那位刘给事的尸身已被用桌帷暂时覆盖,
但那不自然的隆起和边缘渗出的一点暗色,
依旧刺目地提醒着众人刚刚发生的惨剧。
卫昭并未急于立刻开始盘问。
他如同磐石般立于大厅中央,
冷冽的目光缓缓扫过全场每一张或惊恐、或苍白、或强作镇定的脸,
仿佛要将每个人的细微反应都刻入脑中。
他在施加压力,
一种无声的、令人窒息的威压。
崔令姜被一名面容严肃的兵士引至大厅一侧用屏风临时隔出的区域。
这里原本是乐师休息之处,
此刻成了问话的场所。
空间不大,
只设一桌两椅,
空气里还残留着脂粉和松墨的气味,
混合着从屏风缝隙渗入的、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令人作呕。
她依言坐下,
双手交叠置于膝上,
指尖在袖中死死掐住那枚冰冷的同心锁,
试图从那份坚硬中汲取一丝微不足道的勇气。
心跳如擂鼓,
撞击着耳膜。
她能感觉到背后无数道目光,
好奇的,
探究的,
幸灾乐祸的……如同芒刺。
脚步声响起,
沉稳而富有节奏。
卫昭的身影出现在屏风入口,
他并未立刻坐下,
只是站在那里,
高大的身影投下一片阴影,
几乎将崔令姜完全笼罩。
他卸去了军盔,
露出棱角分明的面容,
眉宇间带着沙场淬炼出的冷硬,
目光如实质般落在她身上,
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
“姓名。”
他开口,
声音平稳低沉,
不带丝毫情绪,
纯粹的公事公办。
“民女……崔令姜。”
她垂下眼睫,
声音轻柔,
带着恰到好处的微颤。
“身份。”
“雍河崔氏……旁支庶女。”
“今日为何在此?”
“奉家族之命,
前来赴宴。”
她答得中规中矩,
如同任何一个被吓坏了的高门少女。
卫昭沉默了片刻,
目光在她那身过于华贵的红衣上停留了一瞬:
“刘给事倒地之前,
你可注意到他有何异常?或是有何人靠近过他?”
崔令姜轻轻摇头,
依旧低着头:
“民女……民女一直坐在女眷席中,
未曾留意到刘大人那边。
方才……方才只顾着听曲,
并未看到有生人靠近。”
她将事前心中演练过数遍的说辞缓缓道出,
语气怯懦,
毫无破绽。
“哦?”卫昭的声音里听不出信或不信,
“但本官似乎记得,
在变故发生前片刻,
你的目光,
曾望向二楼回廊。”
崔令姜的心猛地一缩!他果然注意到了!她强迫自己维持着低头的姿态,
袖中的手指掐得更紧,
声音却愈发显得柔弱无助:
“回大人话……民女只是……只是坐得久了,
有些气闷,
便抬头随意看了看,
并未特意注视何处……大人明鉴。”
她适时地抬起眼帘,
眸中水光潋滟,
带着惊惧与无辜,
飞快地看了卫昭一眼,
又立刻垂下。
卫昭盯着她,
没有说话。
屏风隔出的狭小空间里,
只剩下两人细微的呼吸声和外面隐约传来的压抑骚动。
这种沉默比疾言厉色的逼问更令人难熬。
突然,
他向前迈了一步,
逼近桌案,
身体微微前倾。
一股混合着皮革、冷铁和淡淡血腥气的压迫感扑面而来。
崔令姜几乎能感觉到他目光的重量,
仿佛能穿透衣料,
看进她袖中隐藏的秘密。
“崔姑娘,”
他的声音压低了些,
却更加清晰,
每一个字都敲打在崔令姜紧绷的神经上,
“本官奉命查案,
事关朝廷命官生死,
容不得半分虚言。
你当真……什么都没有看见?什么……都没有察觉?”
他的目光锐利如刀,
似乎想从她脸上最细微的表情变化中找出裂痕。
“譬如,
刘大人可曾饮用过特别的东西?接触过特别的物件?或者……他身边,
可曾出现过什么不同寻常的……印记?”
最后两个字,
他咬得微重。
印记?他果然发现了!他是在试探自己?还是掌握了什么?
崔令姜的后背瞬间沁出一层冷汗。
她几乎要控制不住去看自己袖中那枚令牌。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
但与此同时,
一种极端压力下反而被激发出的冷静在疯狂滋长。
不能承认!绝不能承认与那星纹有任何牵扯!否则,
在这众目睽睽之下,
与一桩毒杀案、甚至可能与宫廷失踪案扯上关系,
等待她的绝不仅仅是家族厌弃那么简单!
她猛地抬起头,
泪水恰好在此时夺眶而出,
沿着苍白的脸颊滑落。
她像是被逼到绝境、受了莫大委屈的小兽,
声音带着哭腔,
却异常清晰地反驳:
“大人此言何意?民女久居深闺,
今日不过是依命前来,
与那刘大人素不相识,
怎会知晓他饮用何物、接触何物?更不知什么印记!大人若怀疑民女,
可有证据?若无证据,
为何独独这般逼问于我?莫非因民女是庶出,
便可随意欺辱不成?”
她的话语速不快,
却句句带着颤音,
逻辑清晰,
更巧妙地将问题引向了出身歧视,
将自己放在了弱者的位置上去质疑强权。
卫昭显然没料到她会突然如此反应,
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他确实没有实质证据,
方才的一切都基于观察和直觉。
对方毕竟是崔家女儿,
即便是个庶女,
若无确凿证据,
过分逼迫只会徒惹麻烦。
他看着她泪眼婆娑、却隐含倔强的脸,
那双清澈的眸子里映着他冷肃的倒影,
除了惊惧和委屈,
似乎……再无其他。
难道……真的只是巧合?她的张望与此案无关?
就在他心神微分的这一刹那
——
崔令姜因激动而微微抬起的手臂,
宽大的袖口向下滑落了寸许,
露出了一截纤细白皙的手腕。
而在那腕骨内侧,
一点极淡的、几乎与肤色融为一体的旧日烫伤疤痕旁,
赫然有一小片不起眼的、微红的压痕
——那形状,
分明是一个小巧的、边缘清晰的圆形印记!
绝非首饰留下的痕迹!那压痕的深度和位置……
卫昭的目光骤然一凝!如同猎鹰发现了猎物最细微的破绽!
几乎在同一时刻,
崔令姜也意识到了自己无意中暴露了什么,
脸色瞬间血色尽褪,
猛地将手缩回袖中,
动作快得近乎慌乱!
一切只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
屏风内外,
仿佛有两根无形的弦,
在这一刻同时绷紧到了极致!
卫昭缓缓直起身,
目光依旧锁死在崔令姜那张梨花带雨、却已透出几分绝望惊惶的脸上。
他没有立刻点破,
但周身的气息变得更加冷硬而充满压迫。
“崔姑娘,”
他再次开口,
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
“你的袖中,
藏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