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瘴林边缘的临时营地,如同漂浮在死亡之海边缘的一叶孤舟。灰绿色的毒瘴在不远处缓缓蠕动,散发着令人作呕的甜腥气息,仿佛随时会吞噬这片小小的安全区。空气中弥漫着压抑的沉默,只有篝火燃烧的噼啪声和伤者偶尔压抑的呻吟,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死寂。
苏绵绵蜷缩在营地最中心、最靠近篝火的位置,厚厚的兽皮将她裹得严严实实,却依旧抵挡不住那股从骨髓深处渗出的寒意和虚弱。银硰配制的避瘴药汤在胃里灼烧,带来一丝短暂的清明,但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疲惫和眩晕。她感觉自己像一盏即将油尽灯枯的油灯,意识在昏沉与清醒的边缘反复挣扎,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肺腑的刺痛,那是瘴毒缓慢侵蚀的征兆。
赤炎如同一尊焦躁的石像,守在她身边,琥珀色的瞳孔里布满了血丝,紧握的拳头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他几次想开口,看着苏绵绵那毫无血色的脸和微微颤抖的睫毛,最终只是化作一声沉重而压抑的喘息,粗暴地往火堆里添了几根木柴,让火焰燃烧得更旺一些。他的守护炽热而笨拙,却无法驱散那无形的死亡阴影。
墨曜站在营地外围,背对着众人,面向那片吞噬光明的瘴林。他的身影在跳跃的火光下拉得很长,冰冷而孤寂。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但那紧绷的脊背和周身散发的凛冽寒意,都昭示着他此刻承受的巨大压力。暂停前进是不得已的选择,但每拖延一刻,被困在黑瘴林深处的冬猎队就多一分危险。时间,成了最残酷的刽子手。
银硰则在营地一角,借助微弱的火光,沉默地整理着所剩无几的药材。他的动作依旧从容,但苍白的脸色和偶尔蹙起的眉头,暴露了情况的严峻。避瘴药物的消耗远超预期,而黑瘴林的毒瘴,显然比记载中更加猛烈和诡异。他的目光偶尔会扫过苏绵绵,雾灰色的眼眸深处,不再是单纯的探究,更多了一丝凝重的评估,仿佛在计算着她还能支撑多久,以及……在关键时刻,还能榨取出多少价值。
夜,深了。寒风卷着瘴林的腥臭气息,如同鬼哭般呜咽着掠过营地。守夜的战士强打着精神,警惕地注视着黑暗中每一个可疑的动静,但疲惫和恐惧如同跗骨之蛆,蚕食着他们的意志。绝望的气氛,如同冰冷的潮水,一点点淹没着营地。
就在这时,一阵轻微而持续的窸窣声,打破了沉重的寂静。
是那名在鬼哭涧被玄冥救下、中毒最深的老战士。他挣扎着坐起身,不顾自己依旧虚弱的身体,用颤抖的手,从自己贴身珍藏的一个小皮囊里,小心翼翼地倒出仅有的几块指节大小、被体温焐得微热的肉干。那是他节省下来,准备在最艰难时刻保命的最后口粮。
他艰难地挪到篝火旁,将肉干放入一个豁口的石碗中,又倒入一点珍贵的清水,放在火边慢慢加热。肉干的香气混合着药草的苦涩,在冰冷的空气中弥漫开一丝微弱的暖意。
他的举动引起了周围几个同样带伤战士的注意。他们沉默地对视一眼,然后,有人默默地从自己的行囊里掏出一小撮盐末,有人贡献出最后一小片驱寒的姜根,还有人将水囊里所剩无几的清水倒进碗里。
没有言语,没有号召,一种无声的默契在幸存的战士之间流淌。他们围拢过来,用自己微薄的储备,共同煮着一碗简陋却凝聚着心意的肉汤。
老战士用木勺轻轻搅动着碗里的汤水,浑浊的老眼望向蜷缩着的苏绵绵,声音沙哑而低沉,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神赐大人……是为了救我们,才来的这鬼地方。这碗汤……给她。”
他的话很轻,却像重锤一样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赤炎猛地抬起头,看着那碗热气腾腾的汤,又看了看周围那些伤痕累累、却眼神坚定的战士,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他暴躁的怒火,在这一刻,被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情感所取代。
墨曜的背影几不可查地僵硬了一瞬,但他没有回头。
银硰搅拌药材的手停顿了一下,雾灰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极难察觉的波动。
老战士颤巍巍地端起那碗汇聚了众人心意的肉汤,一步步走到苏绵绵身边,蹲下身,用粗糙的手掌轻轻碰了碰她的肩膀。
苏绵绵从昏沉中惊醒,茫然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老战士布满皱纹和疲惫、却带着温和笑意的脸,以及他手中那碗散发着微弱热气和食物香气的汤。
“孩子,喝点热的……暖暖身子。”老战士的声音温和得不像个战士,更像是一位慈祥的长者。
苏绵绵愣住了。她看着那碗汤,又看向周围那些沉默注视着她的、带着伤却目光温暖的战士们,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猛地冲上鼻腔,眼眶瞬间就红了。这些平日里或许对她敬畏疏远、甚至心存疑虑的战士,在此刻,在这绝境之中,却用最朴实无华的方式,表达着他们的感激和……守护。
这不是施舍,而是共度难关的扶持。
她颤抖着伸出手,接过那碗沉甸甸的汤。汤很稀,肉很少,但捧在手里,却仿佛有千钧之重,温暖从冰冷的指尖一直蔓延到几乎冻结的心脏。
她小口小口地喝着,咸涩的汤汁混合着眼泪滑入喉咙,带来一种前所未有的力量。这力量,不是灵泉水赋予的生机,不是任何特殊能力,而是源自人性最本真的善意和团结,是在绝望深渊中,彼此伸出的手。
一碗汤喝完,苏绵绵感觉冰冷的身体恢复了一丝暖意,更重要的是,那颗被恐惧和绝望冰封的心,仿佛裂开了一道缝隙,透进了一丝微光。
她抬起头,看向墨曜孤寂的背影,看向银硰深不可测的眼眸,看向赤炎紧绷的侧脸,最后,目光落在周围那些伤痕累累却眼神坚定的战士身上。
她不能倒下。不仅仅是为了自己,也为了这些在绝境中依旧没有放弃希望、依旧愿意守护她的人。为了保温棚里那些绿色的幼苗,为了部落里那些期盼的眼睛。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坐直身体,集中起全部残存的精神力,再次尝试沟通体内的灵泉空间。这一次,不再是慌乱的自救,而是一种坚定的、有意识的引导。她将那一丝丝清凉的生命能量,不再用于催发外物,而是小心翼翼地、持续不断地滋养着自己近乎枯竭的经脉和肺腑,对抗着瘴毒的侵蚀。
过程缓慢而艰难,如同龟爬,但她能感觉到,那冰封的生机,正在极其缓慢地……复苏。
夜深了,篝火渐渐微弱。但营地中,那种令人窒息的绝望感,似乎被那碗汤和无声的守护驱散了些许。希望,如同风中残烛,微弱,却顽强地燃烧着。
墨曜终于转过身,冰冷的目光扫过营地,在苏绵绵身上停留了一瞬,那双深邃的墨瞳中,似乎有什么东西,悄然发生了变化。
黎明,或许依旧遥远而危险。但在这黑瘴边缘的绝境中,人性最微小的光芒,已经点亮。而这光芒,或许,正是穿越死亡迷雾的关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