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过来坐会儿喝口水!修了这么半天,可别累着!”
韩母笑呵呵地拉着韩春明坐在椅子上,又特意端了杯水给他。
先前韩春明说要修车,她还觉得这不算个正经谋生的路子。
毕竟这年头,有车的人实在太少了。
可现在看,韩春明几乎什么都会修。
这确实是实实在在的谋生本事了。
有了这门手艺,就算不被招工,也能自己找活儿干!
这辈子至少不用为生计发愁了!
在这个年代,她这个做母亲的,不指望儿子能有多显达,只盼着他能平平安安、过得幸福就知足了!
韩春明喝了水,又冲了个澡,就回屋休息了。
也许是修东西耗费了太多精力,这一觉直接睡到了下午五点多。
醒来后,韩春明忽然想起,今天正是师父关老爷子提过的鬼市开市的日子。
一周才开一次,可不能错过。
韩春明收拾了一下,跟母亲打了声招呼,就朝着鬼市的方向走去。
………………
四九城的古玩鬼市,由来已久。
清代中晚期就已经出现,到了清末更是格外兴盛。
那时世道混乱,一些皇室贵族的纨绔子弟,把家里的古玩珍宝偷出来换钱。
一些鸡鸣狗盗之徒,也把偷来的东西趁天黑出手。
最兴旺的时候,整个老四九城有十多个鬼市。
解放之后,鬼市慢慢没落,甚至消失过一段时间。
直到这几年,才又重新出现。
不过规模已远不如前,整个四九城只剩下一处地方有。
这处地方位置较偏,韩春明不紧不慢走了一个多小时才到。
它位于城郊,是两个公社的交界地带。
早些年这里兴起过一个集市,因为周围长满大柳树,被称为“大柳树市场”
。
后来集市冷清,就渐渐荒废了。
前几年,一些倒腾旧货的人看这儿僻静、没人管,就来这儿做买卖。
一来二去,人越来越多。
以前在鬼市混的人也聚集过来。
不到两年,就形成了规模不小的鬼市。
老四九城的鬼市,讲究的是夜间开市、天亮即散。
如今大柳树这儿的鬼市,时间提前了不少。
天黑透就开始,凌晨就结束。
根据原身的记忆,韩春明之前来过几次。
第一次是师父关老爷子带他来的。
后来几次是自己来的。
昨天翻出来的匣子里,好些仿品就是在这儿交的“学费”
。
这也是鬼市的一大特色。
旧时四九城提起鬼市,讲究个说法。
不能讲“去”
,也不能说“上”
,更不许提“逛”
。
得说“趟”
。
一个“趟”
字,大有讲究。
水深水浅,水急水缓,全凭个人道行。
蹚过去,捡着漏,是本事;打了眼,吃了亏,是自个儿不济。
韩春明到时,鬼市已开。
夜色里,柳树林间的空地上,手电光交错晃动,人影绰绰,早就聚了不少人。
规模已不算小。
眼前的景象,比他记忆中还要热闹几分。
韩春明从怀里掏出手电,按亮,走进人影之中。
鬼市无灯,全凭自备的光源。
他来之前,特地备了一支。
借着光,他隐约看清周围情形——场子里的人大致分两种姿态:一种是蹲坐的,多是摊主;另一类是站着的,是来“趟”
鬼市的金主。
因市才开不久,金主们还在观望,所以多是站着走马观花。
真看中了某件东西,才蹲下来议价。
这是鬼市的规矩:非买勿问。
不打算买就别开口,一开口就意味着想买,多少得出个价。
对方若应了价,就算你反悔,也得掏钱拿走。
与一般集市不同,鬼市里即便有人驻足摊前,摊主们也个个冷漠,不吆喝、不招呼、不揽客。
但你别以为他们老实。
虽不出声,他们却一直偷偷瞄着来往的人。
有经验的摊主,一眼就能瞧出金主的职业、喜好、家境深浅、道行高低。
韩春明一路走来,就感到一道道目光从身上扫过。
有几个摊主眼中闪着贪婪,显然把他当成了待宰的肥羊——全场就属他最年轻,脸最生。
韩春明倒不在意。
越是如此,他越方便行事。
一路扫过几个摊,他没见到特别想入手的东西。
有几样勉强算个物件,可年代太近,不值得出手。
鬼市淘货,如同沙里淘金。
甚至比淘金还难。
沙与金好歹差别明显,一眼可辨;鬼市里的物件却真真假假,别说常人,就是老手也常打眼。
老辈人说鬼市里连“卖孩子”
都有假——怎么作假?把丫头当小子卖。
你问怎么可能分不清?人家也让你看,可一解开尿布,满裆是屎,只见有个“小”
,只能看不能摸。
等交钱抱回家,洗净一看,才知道是个丫头——那“小”
,是人工做的。
鬼市里的猫腻,由此可见。
向前行了几步,来到另一个摊位前,韩春明并未被摊上货物吸引,反而被站在摊前的一道身影吸引了目光。
那人背对着他,衣着显得破旧潦草,乍看像是拾荒的模样,可细细打量,却能察觉到几分不一般的气质。
这种特别的气质,韩春明只一眼就心领神会——是遇上了相识的人。
片刻后,那人似乎也察觉到韩春明的注视。
他眯了眯眼,转过身来。
那人不是别人,正是破烂侯。
破烂侯也一眼认出了韩春明,就是那个不久前从他手中“硬生生”
弄走一块极品鸡血石的年轻人。
其实,那天回去之后,破烂侯本想好好查查韩春明的来历。
可谁知中间出了些岔子,事情也就耽误了。
不过眼下,这些都已无关紧要。
既然在这里碰上,破烂侯明白,这“讨回来”
的机会,算是送上门了。
他当即迈步朝韩春明走去:“小子,这世上的路还真是窄啊!”
言下之意,正是冤家路窄。
韩春明咧嘴一笑:“条条大路通罗马嘛。”
破烂侯语带调侃:“你要这么想,可得看清楚,这儿可不是罗马,是鬼市啊!你能蹚得过去吗?”
韩春明眨了眨眼:“试试不就晓得了。”
听他这么一说,破烂侯脸上浮起一抹得意的笑:“那就……试试看呗!”
说完,他便站定不动,摆出一副等着看戏的姿态。
韩春明自然明白他的意思。
这番话并非挑衅,而是破烂侯把他视作晚辈。
上次在全聚德的试探,算是让韩春明入了他的眼。
此刻这番话,既是提醒他鬼市水深,也是想看看,韩春明今天能在这浑水里捞出什么名堂。
看着眼前的破烂侯,韩春明不由嘴角一扬。
原本今天只是想来捡个漏,可既然破烂侯这么说,反倒激起了他的好胜心。
既然如此,那就让他开开眼,吓他一跳好了。
想到这里,韩春明几步上前,走到破烂侯刚才看过的那个摊位前。
见到这情景,破烂侯也懂了他的意思——这小子是要当着他的面,从他挑过的摊上找出宝贝来!
这做法,实在是嚣张!
不过破烂侯心里有数,这摊上的东西他差不多都看遍了,一摊子水货。
韩春明想从这儿淘到好东西,那真是铁了心要撞墙。
年轻人嘛,就是爱争强好胜。
破烂侯暗自一笑,等着看他栽跟头。
不料这个念头刚起,就见韩春明眼睛一亮,蹲下身,伸手从左前方的杂货堆里拿起一个瓷碟。
就这?
破烂侯正要冷笑——那瓷碟,不过是这摊上勉强算得上旧一点的物件罢了。
古玩这行,一般不说真假……
他们只谈论“新”
与“旧”
。
这件东西看着虽旧,本质上仍是新做的。
破烂侯正等着看韩春明的笑话。
谁知韩春明一把推开了那只瓷瓶。
接着,他从瓷碟下面抽出一个罐形物件。
原来那瓷碟底下还藏了东西?
破烂侯呼吸一紧。
不会真这么巧吧?
他定睛看去——
那东西已经被韩春明拿在了手里。
破烂侯双眼一缩,目光紧紧锁定。
韩春明似乎察觉到他的反应,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神色纯良无害。
这才低头细看。
其实,说他手里的是罐子并不准确。
那是一只形似罐子的葫芦。
更确切地说,是蝈蝈葫芦——用种植的葫芦加工而成,旧时王公贵族、富家子弟用来养蝈蝈的虫具。
蝈蝈葫芦历史久远。
尤以清朝最为盛行。
后世所收藏的,也多是这个时期的作品。
更早的葫芦只在古籍中有记载,并无实物流传——毕竟葫芦材质娇贵,保存不易。
韩春明手上这只,表面看来品相平平。
形制老旧,颜色暗淡,毫不起眼。
他初看时也没太在意。
可再多看一眼,发现上面的暗淡似乎是沾染了尘污所致。
一些露出的地方颜色泛黄,如“草籽皮”
一般,细细看去,葫芦表面还有浅浅的纸纹。
这些特征,让韩春明想到一种极为罕见的蝈蝈葫芦。
手一摸,那油润的触感更印证了他的猜测。
尽管如此,他还是仔细检查了一遍。
确认没有作伪痕迹,尘污虽多,却可通过保养和把玩去除。
最特别的是葫芦口处,原本有一块指甲盖大小的瑕疵。
但后来被人雕上了一只赤红色蝙蝠,周围点缀几缕浮云。
一般来说,在葫芦上雕这类纹饰容易显得突兀。
可这位雕刻者技艺高超,无论刀工还是构图都恰到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