颁奖典礼结束后的后台,是一片比前台更加真实的名利场。
恭喜声、叹息声、商业互吹和虚伪的拥抱,交织成一幅光怪陆离的浮世绘。
栖息地的众人,像一群闯入派对的异类,被这股热浪推着,晕头转向。宁浩手里那座沉甸甸的奖杯,成了他们在这片喧嚣中唯一的船锚。
几个影评人和电影学院的学生围住了宁浩,激动地讨论着短片的艺术手法和象征意义,各种专业术语砸得宁浩晕头转向。他一边应付着,一边徒劳地寻找着自己的队伍,尤其是那个已经快要溜到出口的、他真正的“主心骨”。
就在这时,一个金发碧眼、穿着一身考究的手工西装的法国男人,在一位干练女翻译的陪同下,挤开了人群,径直走到了宁浩面前。
“宁导演,您好。我是法国mK2电影公司的首席制片人,皮埃尔·艾斯卡。”
法国男人的眼神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欣赏和激动,他通过翻译,用一连串华丽的辞藻盛赞了《星期四,星期三》的才华。
“您这部作品,拥有着一种令人着迷的、属于东方的黑色幽默。它粗粝、生猛,却又精准地捕捉到了社会底层小人物的荒诞与诗意。这种风格,正是欧洲电影市场最渴求的!”
宁浩礼貌性地回应着,但心里没太当回事。他以为这只是获奖后的某种固定客套,就像邻居见面问“吃了吗”一样,没什么实际意义。
然而,皮埃尔接下来的话,却让周围瞬间安静了下来。
“宁导演,我们公司对这部短片的全球版权,抱有极其浓厚的兴趣。不知您是否有意向,将它出售给我们?”
出售?全球版权?
这几个字像一颗颗子弹,精准地射入了宁浩的耳膜,把他彻底打懵了。
他拍这部短片,只是为了毕业,为了证明自己,最多也就是为了能在电影节上拿个奖。他从未想过,这部投资仅五万块、用一台破摄影机拍出来的“学生作业”,竟然还能和“出售”、“全球版权”这种高级词汇联系在一起。
他下意识地,像一只受惊的兔子寻找巢穴一样,目光穿过人群,望向了那个已经快要溜到门口的、穿着一身米白色休闲西装的慵懒背影。
皮埃尔是个察言观色的高手,他立刻顺着宁浩的目光看过去,看到了那个气质独特、与整个环境格格不入的许乘风。
那个男人,明明身处庆功的漩涡中心,脸上却没有丝毫喜悦,反而带着一种“终于可以下班回家”的不耐烦。
皮埃尔的眼中闪过一丝浓厚的兴趣。他绕过宁浩,快步走到许乘风面前,微微躬身,由翻译递上了自己的名片。
“这位先生,请恕我冒昧。您,是这部杰作的出品人吗?”
许乘风正准备一脚踏出这个喧闹的地狱,却被这个突然冒出来的法国人拦住了去路。他低头看了一眼那张制作精美的名片,又抬头看了看对方热切的眼神,头疼地捏了捏眉心。
麻烦。
一个新的、升级版的、国际化的麻烦。
“算是吧。”他把名片揣进兜里,语气平淡得像是在承认自己刚吃过午饭。
“关于版权的事,”他抬起眼皮,那双总是睡不醒的眼睛里,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疏离,“我本人不参与任何谈判。”
他顿了顿,说出了一句让皮埃尔和翻译都愣在当场的话。
“我的律师,会联系你。”
说完,他不再给对方任何机会,绕过他们,头也不回地消失在了出口的夜色中。
皮埃尔愣在原地,这位在欧洲电影圈呼风唤雨的大制片人,第一次尝到了被人如此干脆利落“打发”的滋味。他非但没有生气,反而对这个神秘的“出品人”产生了更加强烈的好奇。
那份不把钱和机会当回事的淡定,背后究竟是怎样强大的底气?
回到栖息地,已经是深夜。
酒吧里空无一人,但后院却灯火通明。
许乘风兑现了他的承诺,为剧组准备了庆功宴——虽然所谓的宴席,就是他亲自打电话叫来的、城东最好那家烤串店的豪华外卖。
羊肉串、烤鸡翅、大腰子……各种食物的香气混合着啤酒的麦芽香,构成了栖息地最独特的、属于胜利的味道。
所有人都还处于一种极度亢奋后的不真实感中。
黄渤抱着那座金灿灿的奖杯,一会儿傻笑,一会儿又想哭。王宝强和吴京则在划拳,用最原始的方式宣泄着喜悦,虽然很快就被许乘风一个“再吵就滚出去”的眼神给制止了。
宁浩显得有些心事重重,他喝了几口酒,凑到许乘风身边,小心翼翼地问:“风哥,那个法国人的事……你怎么看?”
许乘风正专心致志地对付着一串烤得外焦里嫩的鸡翅,闻言头也不抬:“什么怎么看?律师的事,让律师去办。”
“可……那可是法国mK2公司,欧洲最大的艺术电影发行商之一!”宁浩激动地说,“要是能跟他们合作,我们的片子就能在欧洲放了!”
许乘风终于吃完了那串鸡翅,他用餐巾纸擦了擦手,然后拿出手机,当着宁浩的面,拨通了那个他存下后就再没碰过的号码——钱律师。
电话接通了,许乘风言简意赅地说明了情况,把mK2公司和皮埃尔的信息简单复述了一遍。
最后,他对着电话,说出了那句让旁边偷听的宁浩差点跪下的、堪称史上最奇葩的谈判底线:
“钱律师,这事全权交给你。我的要求只有一个,别让他们来烦我。价格无所谓,过程越简单越好,最好是他们把合同送上门我签个字就行。如果太复杂,那就算了。”
挂掉电话,他看着目瞪口呆的宁浩,淡淡地说:“听到了?天大的事,也别耽误我睡觉。”
接下来的几天,栖息地众人都在一种焦灼的期待中度过,只有许乘风,依旧雷打不动地过着他看报喝茶的退休老干部生活。
钱律师的第一个电话,在三天后打了过来。
他的声音里透着一股压抑不住的兴奋:“许先生!好消息!mK2那边给出了初步报价,二十万欧元!买断短片的全球发行权!许先生,这个价格对于一部学生作品来说,已经是天价了!”
许乘风正在院子里给他的宝贝鸟儿喂食,听到这个数字,眉头皱了起来。
“二十万欧元?”他盘算了一下,换算成人民币还不到两百万。
“为了这点钱,要签一堆合同,要跟法国人打交道,还要处理后续各种乱七八糟的破事?”他对着电话,语气里满是嫌弃,“钱律师,你告诉他们,太麻烦了,我们不卖了。”
钱律师在电话那头彻底傻了。他经手过无数案子,见过狮子大开口的,见过欲擒故纵的,但还真没见过嫌钱少……不是,是嫌赚钱太麻烦的客户!
“许……许先生,您的意思是……价格不满意?”
“不是价格,”许乘风纠正道,“是‘性价比’。付出那么大的精力成本,就换回这点回报,不划算。我的时间很宝贵,不能浪费在这种事上。”
钱律师感觉自己的世界观受到了冲击。他挂掉电话,擦了擦额头的汗,硬着头皮,将这份匪夷所思的“拒绝理由”原封不动地反馈给了皮埃尔。
皮埃尔听完翻译的话,也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太麻烦了?性价比不高?
这位神秘的许先生,根本不是在谈判,他是在用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表达着对这笔交易的……不屑?
这反而让皮埃尔更加坚信,自己挖到了一个巨大的宝藏。这部短片的背后,一定站着一位对艺术和金钱都有着超然态度的、真正的隐形大佬。
mK2公司内部为此召开了紧急会议。
最终,他们得出一个结论:必须拿出足够的诚意,用一个能匹配对方“身份”的价格,来打动这位神秘的东方出品人。
一周后,钱律师的第二个电话打了过来,他的声音因为激动,已经有些颤抖。
“许先生!对方……对方把价格提到了八十万欧元!翻了四倍!许先生,这……这简直是奇迹!”
“八十万?”许乘风正躺在藤椅上,听着单田芳的评书,闻言只是懒洋洋地“嗯”了一声,“听起来还是有点麻烦。钱律师,这样吧,你给他们报个最终价,就说这是我们最后的底线,他们能接受就签,不能接受就算了,别再为了这事来回打电话了,我听着都累。”
钱律师深吸一口气:“那……许先生,您的心理价位是?”
许乘风想了想,他其实没什么心理价位,他只是想彻底结束这场闹剧。
“一百五十万吧。”他随口说出了一个数字。
他之所以说这个数,是因为他记得前世好像看过一篇报道,说某部欧洲的获奖短片版权卖了一百多万。他只是想用一个在当时看来绝对不可能成交的天价,来让对方知难而退,好让自己耳根清净。
“一百五十万……欧元?”钱律师确认道,声音都劈叉了。
“对。”许乘风说完,不耐烦地补充道,“行了,就这么跟他们说吧,我评书听到一半,挂了。”
“嘟嘟嘟……”
听着电话里的忙音,钱律师握着话筒,久久无法平静。他从业多年,第一次见到如此任性、如此不按常理出牌的谈判方式。
这已经不是谈判了,这是赤裸裸的羞辱。
他怀着一种“反正要谈崩了,不如死得壮烈一点”的心情,将这个“一百五十万欧元,行就行,不行拉倒”的最终通牒,传达给了mK2公司。
他已经准备好迎接对方的愤怒和嘲笑了。
然而,他等来的,却是长达三天的、死一般的沉寂。
就在钱律师以为这件事已经彻底黄了的时候,他的电话响了。
是皮埃尔亲自打来的。
“钱律师,”皮埃尔的声音通过翻译传来,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和一丝疲惫,“我们……接受这个价格。”
“什么?”钱律师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
“一百五十万欧元,买断《星期四,星期三》的全球版权。我们只有一个要求,希望能与许先生见一面,亲自签署这份合同,以表示我们的敬意。”
钱律师感觉自己像是在做梦。
他颤抖着手,拨通了许乘风的电话。
“许……许先生……他们……他们同意了。”
电话那头,许乘风正因为找不到自己最喜欢的那份旧报纸而有些烦躁,闻言只是“哦”了一声。
“知道了。”
他顿了顿,似乎想起了什么,又补充了一句。
“签合同是吧?可以。但让他们来栖息地,我懒得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