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粘稠得如同实质,将越野车连同里面奄奄一息的生命一同封存在这山坳的寂静里。
陈默的高烧在黎明前最寒冷的时刻达到了顶峰,意识彻底碎裂成纷乱的、灼热的碎片。
他仿佛在燃烧的河流中漂流,时而看到孤儿院院长,生前模糊的笑脸,时而听到末日爆发的那一刻,惠民超市外丧尸的嘶吼。
就在他感觉自己即将被彻底吞噬、化为灰烬时,一股冰凉的感觉从喉咙滑入,伴随着难以言喻的苦涩,如同细微的溪流,艰难地渗透进沸腾的血液。
是那些被他嚼烂咽下的苦涩草叶,以及之前吞下的生兔肉,在绝望中提供了最后一点对抗伤病的微弱资本。
不知过了多久,那焚烧五脏六腑的灼热感,如同退潮般,开始极其缓慢地、不情愿地减弱。
沉重的、如同铅块压顶般的昏沉感逐渐取代了狂乱的谵妄。
陈默感觉自己从那条燃烧的河流里被冲上了岸,浑身湿透,冰冷,疲惫得连一根手指都不想动,但至少……意识重新归于一种虚弱却清晰的宁静。
天光,透过布满污渍和雨痕的车窗,将灰白色的、缺乏温度的光线投射在他脸上。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睁开了眼睛。
视线依旧模糊,布满血丝,但不再是那种晃动扭曲的噩梦景象。
他首先看到的,是副驾驶座上蜷缩着的陈平安。
小家伙脸色依旧苍白,但呼吸似乎平稳了一些,小胸脯微微起伏,还在睡。他还活着。
陈默的心中,涌起一股劫后余生的、近乎麻木的庆幸。
他尝试动了一下,全身的骨头像是散了架,每一块肌肉都酸痛无比。
背后的伤口依旧传来清晰的痛感,但那种灼热的、搏动性的剧痛已经消退,变成了更深层次的、钝刀子割肉般的持续疼痛。
高烧暂时退了,但身体依旧很虚弱。
他侧过头,看向脚下。
咪咪依旧趴在那里,听到他的动静,抬起头,琥珀色的瞳孔与他对视了一秒,然后又懒洋洋地趴了回去,只是尾巴尖极其轻微地晃动了一下,算是打过招呼。
咪咪也还活着,也饿着,但猫的忍耐力似乎总是超乎想象。
他又费力地扭头看向后座。
六六也醒了,或者说,它一直半醒着。
感受到陈默的目光,它挣扎着抬起头,冰蓝色的眼睛里没有了之前濒死的麻木,恢复了一丝属于哈士奇的那种……蠢蠢的、带着点委屈和依赖的神色。
它虚弱地摇了摇尾巴,喉咙里发出细微的呜咽,似乎在问:“你好了吗?我们还有吃的吗?”
六六也活着。他们都还活着。
陈默长长地、带着颤抖地吐出一口浊气。
他还活着。在这个只剩下丧尸和废墟的世界里,他,陈默,带着一个婴儿,陈平安,一只猫,一条狗,又一次从死神的指缝里暂时的溜了出来。
没有欢呼,没有庆祝,只有沉重的、仿佛背负着整个末日世界的疲惫。
高烧退了,不代表危机解除。他们需要水,需要食物,需要继续向北。
陈默拿起身边的水瓶,晃了晃,空了。
他舔了舔干裂起皮的嘴唇,喉咙里像是塞满了沙子。
他挣扎着坐起身,眩晕感依旧存在,但已经可以忍受。他拿起消防斧,再次作为拐杖,推开车门。
清晨冰冷的空气涌入肺部,带着山间特有的清新和植物腐烂的混合气味。
他拄着斧柄,站在车旁,环顾四周。
废弃的工厂在晨光中更显破败,像一具被时间风化的巨大骸骨。
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风吹动杂草的声音。昨夜那只变异老鼠早已不知去向。
他走到那块岩石边,昨天接的雨水还积在低洼处,浑浊,但至少是水。
陈默顾不了那么多,俯下身,用手捧起,贪婪地喝了几口,又用水简单清洗了一下脸和手臂,冰冷的刺激让他精神一振。
他回到车上,将最后一点浑浊的雨水灌进水瓶。然后,他看了一眼那几近空了的食物袋。
他切下最后几小块生兔肉,分给咪咪和六六。
看着它们狼吞虎咽地吞下,他自己的胃也发出一阵剧烈的痉挛般的饥饿感。
他忍着恶心,将最后一条带着血丝的肉塞进自己嘴里,强迫自己吞咽下去。
是时候离开了。这里没有任何值得留恋的资源,只有危险和绝望的回忆。
他将陈平安用安全带重新固定好,小家伙被弄醒了,睁开乌溜溜的大眼睛,茫然地看着他。
陈默伸出手,用指背极其轻柔地蹭了蹭他冰凉的小脸蛋。
“我们……继续走……给你去找奶粉。”他嘶哑地说。
他发动了汽车。引擎发出一声疲惫的低吼,在这死寂的清晨格外刺耳。
越野车缓缓驶出这片给予他们一夜庇护(或者说煎熬)的山坳,重新回到了那条仿佛没有尽头的荒芜公路。
阳光挣扎着穿透云层,照亮了前方更加苍凉、更加广阔的地貌。
他们已经深入山区,公路蜿蜒在丘陵之间,两侧是茂密得有些诡异的森林,植被疯狂生长,几乎要吞噬掉人类存在过的所有痕迹。废弃的车辆依旧随处可见,有些已经完全被藤蔓覆盖,成了大自然的一部分。
偶尔能看到路边倾覆的巴士或者卡车,车窗破碎,里面空荡荡,或者隐约能看到一些保持挣扎姿态的、风干已久的遗骸。
整个世界,仿佛按下了一个漫长的静音键。
除了风声,轮胎碾过路面的沙沙声,以及发动机沉闷的轰鸣,再也听不到任何属于人类文明的声响。
陈默开着车,目光空洞地望着前方。孤独感从未如此刻骨铭心。
他不是在穿越地理空间,而是在穿越时间的坟墓,穿越一个属于人类文明的、巨大而寂静的坟场。
陈默此时此刻是唯一的守墓人,也是唯一的凭吊者。
他甚至开始怀疑,北方那片想象中的林海,是否真的安全?
还是只是他绝望中为自己编织的一个海市蜃楼?也许这个星球上,早已没有了任何真正的净土,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废墟和游荡的亡魂。
六六趴在窗边,鼻子贴着玻璃,冰蓝色的眼睛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千篇一律的破败景象,偶尔发出一声无聊的、细微的叹息。
咪咪则继续它的打盹事业,仿佛外界的变迁与它无关。
陈平安似乎被车外的景色吸引,不再睡觉,睁着大眼睛,好奇地看着,偶尔伸出小手,指向窗外某个倒塌的房屋或者锈蚀的车辆,嘴里发出无意义的“啊……啊……”声。
他是这死寂世界里,唯一鲜活、却也最脆弱的声音。
陈默一只手扶着方向盘,另一只手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羊角锤冰冷的木柄。
这是他仅存的、能与这个世界进行“交流”的方式——要么沉默地路过,要么用暴力摧毁靠近的威胁。
中午时分,他找到一处地势较高、视野相对开阔的路边停下。
陈默需要找到水源。他带着空瓶子和防身的武器羊角锤,小心翼翼地走入路旁的树林。
六六这次跟了出来,虽然被饿的同样很虚弱,但亦步亦趋地跟在陈默身后,鼻子不停嗅着。
幸运的是,他们很快找到了一条几乎干涸的小溪,只在岩石缝隙间还有细微的水流。
陈默用瓶子小心地接满,自己先喝了个够,然后又灌了几瓶。
回到车上,他拿出最后一点米粉,用烧开的溪水冲开米粉,喂给陈平安。
看着小家伙勉强吞咽着这毫无味道可言的糊糊,陈默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揪紧了。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不知道下一个水源在哪里,不知道燃料耗尽后该怎么办。
所有的计划,所有的希望,在这片无边无际的荒凉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他只是机械地、凭着本能,驾驶着这辆伤痕累累的越野车,载着这末世中最后的、微小而脆弱的生命组合,向着北方,那个存在于地图和想象中的方向,一寸寸地挪动。
夕阳西下,将天地染成一种凄艳的血红色。
废弃的城镇轮廓在前方地平线上显现,像一头头匍匐的、死亡的巨兽。
陈默清楚,他又必须面对一夜的未知与危险。
他减缓车速,目光认真的扫视着路的两边,寻找着今晚可以藏身的地点。
孤独,如同冰冷的影子,在血色的夕阳下,被拉得很长,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