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沉的落日将天边染成一片凄艳的橙红,像是泼洒开的、即将凝固的血。
光线变得极其柔和,却也将荒原上的每一道沟壑、每一丛枯草都拉出长长的、扭曲的影子,如同大地张开的无数黑色裂口。
没有汽车代步后,他一直靠11路公交车缓慢前行。(这里指的是用双腿走路前进)
陈默的脚步越来越沉重,每迈出一步,都感觉像是拖动着灌了铅的双腿。
背包的肩带深深勒进肉里,摩擦着早已酸痛的肩胛骨。
挎在身上的空油桶和软管时不时撞击着他的胯骨,发出单调而令人烦躁的哐啷声。
还有撬棍等重物的加持,让他越来越疲惫不堪。
他必须停下了。
天黑之后在这片毫无遮蔽的旷野里行走,与自杀无异。
陈默极目四望,寻找着任何可以过夜的地方。
没有房屋,没有桥洞,甚至连一堆足够大的乱石堆都没有。
只有无尽的原野和地平线上那几棵顽强的、歪歪扭扭的枯树。
树。
他的目光锁定在几十米外的一棵歪脖子老树上。
它算不上高大,但枝干看起来还算粗壮,形态扭曲,正好提供了几个不错的枝杈分叉。
就是它了。
他加快脚步,走到树下。
放下沉重的背包和挎包,扶着粗糙的树干喘了口气。
树皮干裂,带着一股枯木特有的味道。
首先得确认安全。他绕着树走了一圈,仔细检查地面和较低的树干,没有发现任何可疑的足迹、抓痕或是腐烂的分泌物。
树冠上也没有鸟窝或其他动物的巢穴迹象。很好,暂时是干净的。
接下来是材料。他在附近的草丛里摸索着,运气不错,找到了一大块破损的、看起来是某种广告横幅的蓝色尼龙布,虽然边缘有些破损,但中间部分还算结实,面积也足够。
他又在更远一点的废弃物堆里,翻捡出几段粗细不一的麻绳和塑料捆扎带,有些已经风化变脆,他用力拉扯测试,挑出其中最能承重的几段。
材料凑齐,接下来是技术活。
陈默仰头看着那棵歪脖子树,选中了两根相对平行、距离适中、看起来足够粗壮承受他重量的枝杈。
他把尼龙布摊开在地上,比划了一下大小,然后用多功能刀在四个角割出用来穿绳的小孔。
动作因为疲惫而有些笨拙,但很专注。
然后,他开始爬树。
这并不容易,树干光滑,缺乏明显的着力点,而且他浑身酸痛,体力透支。
尝试了两次滑落后,他喘着粗气,第三次才勉强攀爬上去,用胳膊死死搂住一根较低的枝干,狼狈地骑跨在上面。
休息了片刻,他开始艰难地将绳索穿过尼龙布角上的孔,然后尽量高的、尽可能牢固地将它们捆绑在选定的两根树杈上。
他打的是那种最死板的、反复缠绕勒紧的死结,不求美观,只求绝对结实。
手指被粗糙的绳索磨得生疼,手臂因为长时间高举而酸麻颤抖,但他咬着牙,一遍遍检查,一遍遍加固。
当最后一个绳结勒紧,他几乎虚脱地趴在了树杈上,大口喘着气。
汗水顺着鬓角流下,滴落在下方的尼龙布上,洇开一个小点。
他小心翼翼地,一点点将身体的重心转移到那块悬空的尼龙布上。
尼龙布立刻向下凹陷,发出令人紧张的嘎吱声,绳索紧紧绷直!
陈默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身体僵硬,一动不敢动。
几秒钟后,震动停止。吊床稳住了。
虽然因为捆绑技术问题,它并不平整,有些倾斜,但确实承受住了他的重量。
他慢慢放松下来,尝试着轻轻晃了晃。
吊床随之轻微摇摆,绳索和树枝发出细微的摩擦声,但整体结构依然稳固。
一种巨大的、微不足道的成就感油然而生。
看,我做到了。我没死,我还给自己弄了个窝。
陈默慢慢调整姿势,试图躺得更舒服些。
吊床不可避免地包裹着他的身体,带来一种奇特的、被衬托的感觉。
透过尼龙布,能感觉到下方空气的流动。
天光迅速暗淡下去,墨蓝色的天幕上开始零星闪现出几颗冰冷的星子。
没有月亮,荒野的夜晚黑得格外纯粹,也格外寒冷。
风声变得更加清晰,吹过旷野,掠过树梢,发出时而呜咽、时而尖啸的声响。
每一种声音在绝对的寂静和黑暗中都被放大,变得模糊而充满暗示性。
陈默蜷缩在吊床里,睁大眼睛,努力适应着黑暗。但除了近处树枝模糊的轮廓,他什么也看不清。听觉和直觉变得异常敏锐。
每一次风声的变调,都让他心脏一紧。
远处似乎传来几声像是野狗(或者更糟的东西)的嗥叫,若有若无,飘忽不定,让他头皮发麻。
他甚至觉得能听到极远处有细微的、像是很多双脚拖沓行走的沙沙声,但仔细去听,又只有风声。
孤独和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随着夜幕的降临,再次无声地蔓延上来,包裹住他这具悬在半空中的、无所依凭的躯体。
太静了。
静得能听到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能听到自己每一次吞咽口水的声音,能听到心脏在胸腔里咚咚撞击的声音。
这种绝对的、被放大到极致的自我感知,几乎令人疯狂。
他需要一点声音,一点光,一点……人味儿。哪怕是自己制造的。
他从背包里摸索出半瓶白酒。(红星二锅头52度,你值得拥有。)
拧开瓶盖,那股浓烈刺鼻的酒精味此刻闻起来竟然有些亲切。
他没有犹豫,对着瓶口灌了一大口。
烈酒如同烧红的刀子,从他喉咙一路烧灼到胃袋,带来熟悉的灼痛感和随之扩散开的虚假暖意。
冰冷的四肢似乎稍微恢复了一点知觉。
他又灌了一口。然后又是一口。
酒精迅速冲上大脑,带来一阵眩晕和麻木。
世界的边缘开始变得模糊,那些细微的、令人不安的声响似乎也退远了一些。
紧绷的神经像是被泡进了温水里,慢慢松弛下来。
胃里暖烘烘的,脑袋变得昏沉沉的。
恐惧和孤独被酒精暂时地、强行地压了下去。
他躺在吊床上,随着轻微的晃动,看着头顶那片被树枝切割开的、深邃的、缀着冰冷星光的夜空。
那些星星离他那么远,那么冷,那么漠不关心。
他突然很想和人说说话。说什么都行。
于是他开始低声嘟囔,对着酒瓶,对着夜空,对着身下这块蓝色的尼龙布。
“嘿……老伙计……还挺结实……是吧?”
“你说……那些星星上头……有没有人?”
“他们……看我们……是不是也像看虫子一样……”
“超市里……那罐桃子……到底坏了没……”
“老鼠一家……不知道咋样了……”
话语支离破碎,含糊不清,没有任何逻辑。
只是酒精作用下,思绪的本能流淌。
说到后面,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变成了无意义的呢喃。
陈默又感到一阵强烈的恶心,不知是因为酒精,还是因为之前吞下的那点汽油,或者兼而有之。
他强忍着,深呼吸,把这股恶心感压下去。
身体越来越沉,眼皮像灌了铅一样沉重。
酒精的麻醉作用彻底征服了疲惫不堪的身体和高度紧张的精神。
在彻底失去意识前,他最后一个动作是下意识地、紧紧抱住了放在胸前的背包,仿佛那是唯一能给他提供安全感的物体。
然后,他便沉入了酒精带来的、深沉而无梦的黑暗之中。
吊床轻微地摇晃着。
树下,无边的黑暗里,风声依旧呜咽。
偶尔有一两声无法辨明来源的、遥远的窸窣声响起,又迅速被风声吞没。
他就那样悬在天地之间,像一艘系在枯树上的、孤独的舟。
随着夜风的节奏,轻轻摇摆。
飘向无人可知的、命运的下一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