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东西过期快半年了,硬得能硌掉牙,他掰了半块,用菜刀切碎了,撒在空罐子里。
“今天找着点盐。”他对着老鼠说话,声音在空旷的仓库里飘着,有点发虚,“撒了点,尝尝?”
老鼠没动,小眼睛盯着他手里的菜刀。那把刀他磨了无数次,刃口亮得能照见人影。
陈默把菜刀收起来,站起身,往货架深处走。
昨天整理的时候,他无意间,突然发现最底层压着箱脱水蔬菜,包装破了角,绿莹莹的粉末漏出来,沾了层灰。
他蹲下去,指尖戳了戳那粉末,一股陈旧的干草味钻进鼻子。
以前这东西他看都不看,现在却觉得是好东西。
至少比光啃饼干强。他把箱子拖出来,箱子底受潮发了霉,黑绿色的霉斑像地图上的河流,蜿蜒着爬满硬纸板。
“你说这玩意儿,煮煮还能吃不?”他回头看那只老鼠,它已经挪到罐子边,小口小口地舔着饼干碎,“以前觉的这脱水蔬菜难吃得要命,现在倒想尝尝了。”
老鼠没理他,只顾着吃东西。
陈默笑了笑,笑声在喉咙里卡着,像被砂纸磨过。
货架最上层有口不锈钢锅,锅底锈了个小洞,他找了块橡胶皮,用火烤软了,一点点堵在洞上。这法子还是小时候在孤儿院学的,那会儿冬天锅炉总坏,院长就用这招补水壶。
“院长要是看见我现在这样,得骂我糟蹋东西。”
他絮絮叨叨地说,手里的动作没停,“她总说,过日子得精打细算,一分钱掰成两半花。可现在……钱算个屁。”
他把脱水蔬菜倒进锅里,又往里面加了点雪。楼下消防栓里的水还能用,但他总觉得雪水更干净些,看着透亮。他找了一大堆纸壳子堆在锅下面,擦了擦打火机,“咔嚓”一声,火苗窜起来,蓝幽幽的,映着他的脸。
“其实我记不清院长长啥样了。”他忽然说,眼睛盯着锅里的泡沫,“就记得她手特别糙,冬天总裂口子,擦凡士林都不管用。可烤红薯的时候,她剥红薯皮的动作特轻,怕烫着我们。”
老鼠已经吃完了,正蹲在他脚边不远的地方,尾巴圈成个小圈。陈默低头看它,它也抬头看他,小眼睛黑亮亮的,像两颗沾了露水的黑豆。
“你说,外面那些人,以前是不是也有想保护的人?”他忽然问,声音低了下去,“我那天值夜班来接老刘的班,老刘,他闺女才三岁,总爱在超市门口玩,扎俩小辫,见了谁都叫叔叔。那天他还跟我说,下了班要去买块蛋糕,闺女生日……”
锅里的水开了,咕嘟咕嘟地冒泡,绿莹莹的,看着有点恶心。
陈默把火熄了,坐在地上,看着那锅菜汤发呆。他想起老刘被那些东西扑倒时的样子,想起那小姑娘的笑声,还想起超市门口的桂花树,秋天的时候香得人发晕。
老鼠忽然“吱吱”叫了两声,蹭地蹿到他脚边,用小脑袋轻轻撞了撞他的裤腿。陈默愣了愣,低头看着它,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下,酸酸的。他伸出手,指尖悬在离它头顶几厘米的地方,不敢落下去。
这一年里,他没碰过任何活物。除了那只被他烤了的倒霉老鼠,他甚至没见过会动的活物。
这只老鼠是幸运的,敢在他面前停留,敢用脑袋蹭他裤腿的活物。
他的手抖了抖,终于轻轻落下去,指尖碰到了老鼠背上的毛。硬邦邦的,有点扎手,像摸一把晒干的茅草。老鼠浑身僵了一下,却没跑,只是尾巴尖快速地抖了抖。
“别怕。”陈默的声音有点哽咽,“我不吃你,你现在是我朋友。”
他就那么蹲着,一只手轻轻放在老鼠背上,另一只手撑着地面。锅里的菜汤渐渐凉了,绿色的泡沫沉下去,露出浑浊的汤底。外面的风刮得卷帘门呜呜响,像有人在哭。
过了很久,他才慢慢收回手,站起身。老鼠立刻蹿回货架后面,只露出个小脑袋,警惕地看着他。陈默笑了笑,拿起那锅菜汤,往楼下走。
走到楼梯口,他回头看了一眼,那小脑袋还在。他挥了挥手,像在跟一个老朋友告别。
楼下的超市还是老样子,货架东倒西歪,地上落满灰尘和碎玻璃。阳光从卷帘门的破洞里照进来,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光斑,里面有无数细小的尘埃在飞舞。
陈默找了个还算干净的角落坐下,把那锅菜汤放在面前。他没吃,只是看着。他想起刚被困在这里的时候,每天都在数货架上的罐头,数一遍又一遍,生怕数错了,生怕明天就没得吃。后来,罐头越来越少,他开始数天数,数着墙上用菜刀刻下的划痕,一条,两条,三条……直到后来,他连数的力气都没了。
孤独像超市里的灰尘,一点点堆积起来,落在他的头发上,肩膀上,心上。有时候他会对着空气说话,说累了就唱歌,唱那些小时候在孤儿院学的歌,唱得跑调,唱得自己都笑。笑完了,又觉得更孤独了。
他以为自己会疯掉。像那些电影里演的,被困久了的人,会对着墙壁说话,会产生幻觉,会把自己当成别的东西。可他没有,他每天都逼着自己醒过来,逼着自己找吃的,逼着自己活下去。
因为他总觉得,外面还有人活着。总觉得,只要再坚持一下,就能等到什么。
锅里的菜汤彻底凉了,表面结了层薄皮。陈默拿起勺子,舀了一口,放进嘴里。又苦又涩,还有股怪味,难吃得要命。他却慢慢嚼着,咽了下去。
至少,这是他亲手做的东西。不是冷冰冰的罐头,不是硬邦邦的饼干。这东西里,有火的温度,有雪的味道,还有……一点活人的气息。
他一勺一勺地吃着,吃得很慢。吃到一半,他忽然停了下来,侧耳听着。仓库那边传来轻微的响动,像是有东西在往下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