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堆的余烬渐渐暗淡,最后一丝暖意也消散在清冷潮湿的空气里。
陈默身上清洗过的地方已经干得差不多了,但皮肤暴露在空气中,依旧能感到刺骨的寒意。
他不想再在这里停留了。
目光落在那堆被他扔在角落、沾满泥污的耐克运动服上,它们像一团被遗弃的、色彩暗淡的破抹布。
待下去的耐心,早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汗渍、雨水、泥浆和鱼塘边那股难以形容的气味混合在一起的复杂味道。
他看着那一身脏了的耐克衣服皱了皱眉,一种本能的厌恶感涌上心头。
穿上它们,仿佛是把过去的狼狈和污秽重新裹在身上。
可是,不穿呢?
初春的寒风从门缝钻进来,像冰冷的刀子刮过他刚刚洗净、还带着些微湿气的皮肤,激起一阵密集的鸡皮疙瘩。
他打了个响亮的喷嚏,鼻涕差点流出来。
现实容不得他矫情。寒冷是比肮脏更直接的威胁。
陈默无奈的叹了口气,带着一种认命般的无奈,弯腰拾起了那套脏污的衣服。
冰冷的、带着又硬又脏的布料接触皮肤的瞬间,他忍不住又哆嗦了一下。
他慢慢地、一件件地将它们穿回身上——沾满泥点、已经板结的裤子,同样污秽不堪的上衣,还有那双曾经让他感觉踩在云端、此刻却灌满了泥水、沉重而冰冷的耐克气垫跑鞋。
每穿上一件,都像是将一层冰冷的、代表着他挣扎求生的外壳重新披挂上阵。
穿好衣服,他感觉自己也重新被拉回了这个残酷现实的末日泥沼。
他没有过多沉浸在这种不适中,生存的本能催促着他行动。
陈默开始将小屋里的所有物资,重新搬回三轮车的车斗里。
动作比昨天卸货时从容了一些,但依旧迅速。
背包、进口矿泉水、珍贵的烟酒雪茄、各种罐头、那几包收集来的辣条和方便面…还有备用轮胎……打气筒…撬棍…每一样东西,他都小心地摆放好,用那块同样脏污但尚能遮雨的篷布仔细盖好、捆扎结实。
物资装车完毕,他拍了拍手上的灰,走向那只已经把自己舔得半干、毛发蓬松了许多、正蹲在破麻袋上好奇看着他的咪咪。
“咪咪,”他蹲下身,声音不自觉地放柔,“我们要走了,去……北边。”
他也不知道北边有什么,但这成了一个方向,一个寄托。
他伸出手,想把它抱起来。
咪咪似乎理解了他的意图,没有躲闪,只是轻轻“喵”了一声,主动凑近了他沾满泥污的裤腿。
陈默小心翼翼地把它抱在怀里,感受着它小小身体的温热和轻微的“咕噜”声。
他走到三轮车旁,在车斗里物资旁边,找了一个相对平稳、避风的角落。
陈默把小屋里一些柔软的、相对干净的破布和旧衣服翻出来,仔细地铺垫在那里,做了一个简陋却柔软的小窝。
“来,待在这里,暖和点。”
他将咪咪轻轻放进这个临时的小窝里。
咪咪在布垫上踩了踩,转了两圈,似乎觉得还算舒适,便乖巧地蜷缩了下来,只露出一个小脑袋,一双清澈的琥珀色大眼睛望着陈默,又轻轻地“喵”了一下,像是在说“本喵知道了,老登”。
看着它乖巧的样子,陈默心里那处刚刚被暖化的地方,又柔软了几分。
他陈默伸出手指,轻轻挠了挠它的下巴,咪咪立刻舒服地眯起了眼睛,喉咙里的“咕噜”声更响了。
安顿好咪咪,陈默深吸了一口气,走到了三轮车前面。
回望这条从鱼塘小屋通向公路的土路,经过昨夜暴雨的冲刷和浸泡,已经完全变成了一片泽国。
泥浆深可及踝,有些地方甚至可能更深,浑浊不堪,表面漂浮着枯草和泡沫。
虽然和主路距离不太远,但是,这将是一场艰苦的跋涉。
骑着车通过是不可能的,泥泞会死死咬住车轮。
陈默必须推着这辆满载的“铁骡”走上去。
他双手握住冰凉的车把,腰背微微下沉,双腿用力,开始向前推动。
“嘎吱……噗嗤……”
车轮一开始就陷入了泥泞中,阻力巨大。
他咬紧牙关,手臂和背部的肌肉绷紧,青筋凸显,使出了浑身的力气,才让沉重的三轮车缓缓向前挪动了一小段距离。
每一步都异常艰难。
双脚陷入冰冷的泥浆里,再拔出来时,鞋子里早已灌满了粘稠冰冷的泥水,每走一步,都能听到“咕叽咕叽”的、令人不适的声音。
冰冷的泥水透过袜子和鞋面的缝隙,紧紧包裹着他的脚趾和脚踝,刺骨的寒意不断向上蔓延。
裤腿早已被泥浆浸透,变得沉重无比,紧紧贴在皮肤上。
在他奋力推车、脚步踉跄时,车轮碾过泥泞,不时溅起大片的泥点,劈头盖脸地甩在他的身上、脸上,甚至溅到了车斗的篷布上。
他顾不上擦拭。
此刻的他,就像一个在泥潭里挣扎的土人,全身除了那双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红的眼睛,几乎都被泥浆覆盖了,刚擦拭干净点的身体又顷刻间变脏了。
汗水从额头渗出,混合着脸上的泥水,流进眼睛里,涩得发痛,他也只是用力眨眨眼,或者用更脏的袖子胡乱抹一把,继续埋头推车。
“嘿——呦!”
他喉咙里发出低沉的、用力的嗬气声,配合着全身的发力。
身体因为寒冷和用力而微微颤抖,但他没有停下。
这条路必须走上去,回到相对坚实平坦的公路,才能继续向北。
就在他全身心与泥泞搏斗,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时,身后车斗里,传来了一声细弱却清晰的叫声:
“喵——”
是咪咪。
它不知何时站了起来,两只前爪扒在车斗边缘,探出小脑袋,正看着下面在泥泞中奋力挣扎的陈默。
它的眼神里似乎带着一丝好奇,又或许……是一丝关切?
紧接着,又是一声:“喵呜——”
这声音,像一道微弱却纯净的光,瞬间穿透了他身体的疲惫和周围的污浊,直抵内心最深处。
陈默喘着粗气,暂时停下了脚步,回头望去。
看着那只从破布里探出来的、干净了许多的小脑袋,看着它那双在灰暗背景下依然明亮的眼睛,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猛地涌上他的胸腔,冲散了他身体的所有不适感。
他不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了。
以前,他麻木地行走,麻木地搜寻,麻木地杀戮,像一具被设定好程序的机器,活着仅仅是因为生物本能还在运转。
世界上似乎只剩他一个会思考、会痛苦的个体,那种孤独足以将任何意志吞噬。
但现在,不同了。
他有了一只猫。
一只会在他推车时,从车斗里探出头来看他的猫。
一只会在他停下时,发出轻柔叫声的猫。
一只需要他照顾,也会陪伴他的、活生生的、温暖的小生命。
这微小的联结,却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激起了巨大的涟漪。
陈默活下去,不再仅仅是为了“不死”。
他有了需要保护的对象,有了会在意他是否存在的“家人”,哪怕这个家人只是一只小小的猫。
陈默感觉自己那颗早已冰冷僵硬、几乎停止跳动的心,似乎又再一次注入了温热的血液,开始缓慢而有力地、真正地“活”了过来。
他深吸一口带着泥腥味的冰冷空气,对着车斗里的咪咪,扯出一个被泥浆覆盖的、却无比真实的笑容。
“没事,咪咪,马上就上去了。”
他的声音因为用力而沙哑,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温柔的语气。
陈默再次转回头,再次握紧车把,腰背重新弓起,双腿爆发出更强大的力量,推动着三轮车,在泥泞中一寸寸地向前挪动。
每一步依然艰难,泥浆依旧冰冷刺骨,但他眼神里的神色,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明亮。
鞋子里灌满了泥水,裤腿上甩满了泥点,脸上也糊满了泥浆,但他不在乎了。
他能感觉到,在他身后,有一双清澈的眼睛在注视着他,有一个小小的生命在依赖着他。
这就够了。
这就足以让他像一个真正的人一样,在这片绝望的废墟上,背负着责任与牵挂,继续走下去。
泥泞的路上,留下了一道深深的车辙和一双深浅不一的脚印,蜿蜒着,通向不远处的公路。
而车斗里,偶尔传出的几声“喵喵”叫,则是这死寂世界里,最动听、最充满生机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