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是世界上最残忍的燃料，它燃烧时光芒万丈，足以让人忽略脚下的万丈深渊，而熄灭时，留下的灰烬比最初的黑暗更令人窒息。
陈默像一头被执念驱动的困兽，从五楼开始，一层层，一间间，不知疲倦地搜寻。
他不再节省打火机的气体，火光摇曳，映照着他因激动和急切而扭曲的脸庞。
每一个黑暗的角落，每一扇紧闭的门后，都可能藏着他苦苦寻觅的“同类”。
那个名字——小赵——在他心中反复回荡，像一句祷文，支撑着他几乎要再次垮掉的精神。
六楼，七楼……除了更多破败和尘埃，一无所获。
废弃的办公隔间像巨大的蜂巢，空洞而沉默。
他开始怀疑那串脚印是否只是自己的错觉，或者小赵早已离开了这栋大楼，甚至……已经不在人世。
每一次推开空无一人的房门，心中的焦灼就增添一分，希望的火焰也随之摇曳不定。
但他不能停。停下就意味着重新坠入那封信所描绘的、李志明最终选择的绝对虚无之中。
他踏上了通往十二楼的最后一段楼梯。
身体早已发出抗议，肌肉酸痛，肺部火辣，但他浑然不觉。
十二楼是顶层，如果这里再没有……
楼梯间的门虚掩着。
他推开，踏入了一条相对狭窄的走廊。这里的空气似乎流通一些，少了下面楼层那种凝滞的霉味，多了一丝……室外的气息？
走廊尽头，有一扇厚重的防火门，上面写着“天台，紧急出口”。
门没有完全关死，留着一道缝，微弱的天光从门缝里透进来。
难道……
陈默的心脏猛地一缩，几乎停止了跳动。他屏住呼吸，放轻脚步，像靠近猎物的猫，悄无声息地移动到那扇门前。
他从门缝向外望去——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相对开阔的水泥地面，远处是城市的轮廓线，在灰蒙蒙的天空下如同剪影。
然后，他的目光凝固了。
在天台靠近边缘护栏的地方，一个身影背对着他，蜷缩着坐在水泥地上，倚靠着护栏。
那人穿着一件早已看不出原本颜色的、脏污不堪的护士服，外面套着一件同样破旧的羽绒马甲。
头发枯黄，杂乱地披散着。
是个女人！穿着护士服！
是小赵！她真的在这里！
巨大的狂喜如同海啸般瞬间将陈默淹没！他几乎要不顾一切地冲出去，大喊她的名字！
他找到了！他真的找到了另一个活人！
在这末日废土之上，他不再是唯一的孤魂野鬼！
然而，就在他准备推门而出的瞬间，一种本能的直觉让他硬生生停住了动作。
不对……太安静了。
那个身影一动不动，甚至连最细微的呼吸起伏都看不到。
而且，她的姿势……那种完全的、放弃般的蜷缩，透着一种不祥的死寂。
希望的火炬在升至顶点的瞬间，被泼上了一桶冰水，发出“嗤嗤”的、令人心颤的声响。
他猛地推开防火门，冲了出去。
“小赵？！”
他的声音因为紧张和期待而变得尖锐、嘶哑。
那蜷缩的身影没有任何反应。
他几步冲到她的面前，蹲下身。
终于看清了她的脸——或者说，是一张曾经是脸，如今却被痛苦和虚弱折磨得几乎脱形的面孔。
皮肤蜡黄，没有一丝血色，嘴唇干裂发紫，深深凹陷的眼窝紧闭着，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青灰色的阴影。
她的额头布满了细密的冷汗，呼吸极其微弱、急促，胸口此时只有微弱的起伏。
她还活着！但……仅仅是还活着。
陈默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刚刚升起的狂喜瞬间被一种更尖锐、更冰冷的恐慌所取代。
大起大落的情感冲击让他几乎站立不稳。
“小赵！醒醒！你醒醒！”
他放下撬棍，双手有些颤抖地扶住她的肩膀，轻轻摇晃。
她的身体轻得吓人，隔着厚厚的、污秽的衣物，也能感觉到那下面骨头的轮廓。
她的体温很低，像一块在阳光下也暖不过来的石头。
在他的呼唤和摇晃下，小赵的眼皮艰难地颤动了几下，终于缓缓睁开了一条缝。
那是一双曾经可能很清澈的眼睛，此刻却浑浊、失焦，充满了极致的疲惫和痛苦。
她似乎花了很大力气，才将目光凝聚在陈默脸上，眼神里没有惊讶，没有恐惧，只有一片近乎麻木的死寂，以及一丝……解脱？
“你……你是谁……”
她的声音气若游丝，如同风中残烛最后的摇曳，几乎要被天台上的风声掩盖。
“我是路过的幸存者！我看到了李志明留下的信！我找到你了！你会没事的！你会好起来的！”
陈默语无伦次，他紧紧抓住她的肩膀，仿佛这样就能将自己的生命力传递过去。他看着她虚弱的样子，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攫住了他。
他不能让她死！他刚刚找到她！他好不容易才找到另一个活人！
陈默猛地将她紧紧抱在怀里！
她的身体是那么瘦小，那么冰冷，在他的怀抱里轻飘飘的，像一片即将凋零的叶子。
他用力地抱着，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这具正在迅速流失生机的躯体。
“别睡！看着我！别睡过去！”
他在她耳边嘶吼着，声音带着哭腔，“我找到你了！我们得活下去！我们一定能活下去！”
他感受到她微弱的呼吸喷在自己颈侧，那气息灼热而干燥，显然是在发烧。
这不是丧尸病毒，是疾病，是饥饿、干渴、寒冷和绝望共同作用下的身体崩溃。
“药……我这里有药！”
陈默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慌忙地松开她，手忙脚乱地扯下背包，将里面从药店搜刮来的东西一股脑倒在地上。
抗生素、止痛片、止血粉……他抓起那盒阿莫西林，颤抖着想要撕开包装，却发现自己的手指因为激动和恐惧而不听使唤。
“没……没用的……”
小赵的声音再次微弱地响起，带着一种看透一切的平静，这平静比任何哭喊都更让人心碎，“肺……肺不行了……咳……咳了好久了……没力气……站不起来了……”
她断断续续地说着，伴随着几声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的、撕心裂肺般的干咳，每一声咳嗽都仿佛用尽了她全身的力气，让她本就蜡黄的脸色又灰败了几分。
陈默的动作僵住了。
他看着手中那盒对于细菌感染或许有效，但对于器官衰竭、长期营养不良引起的并发症几乎无能为力的抗生素，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如同冰水般从头顶浇下，瞬间冻结了他的血液。
他不是医生。他救不了她。
这个认知像一把锯子，在他的心脏上来回切割。
“不……不会的！有水！还有吃的！”
陈默不甘心，再次将她紧紧抱住，这一次，力道大得几乎让她窒息。
他把脸埋在她脏污的、散发着汗味和淡淡药水味的护士服肩头，声音闷闷的，带着绝望的哀求，“你喝点水，吃点东西，就会好起来的！求你了，别放弃！别丢下我一个人！”
他的呼喊在天台上回荡，显得那么苍白，那么无力。
回应他的，只有小赵越来越微弱、越来越急促的呼吸，以及她最终缓缓闭上的眼睛。
她的头无力地垂靠在他的肩膀上，仿佛连支撑自己头颅的力气都已经耗尽。
“小赵！小赵！！”
陈默惊恐地摇晃着她，拍打着她的脸颊，试图唤醒她再次陷入昏迷的意识，“醒醒！看着我！求你看着我！”
怀中的躯体依旧冰冷，呼吸如同游丝，时断时续。
她能撑到现在，或许本身就是一个奇迹，一种顽强的、属于生命本身的不甘。但奇迹，终有尽头。
陈默不再呼喊，他只是死死地抱着她，仿佛这样就能阻止生命的流逝。
他抬起头，望着灰蒙蒙的、毫无生气的天空，喉咙里发出野兽受伤般的、压抑的呜咽。
陈默好不容易找到了希望，像在无边的黑暗中终于看到了一点烛火。
他拼尽全力奔向它，却在触手可及的瞬间，眼睁睁看着那烛火在风中剧烈摇曳，即将彻底熄灭。
这比从未见过光明，更加残忍。
他抱着这具即将失去最后温度的躯体，坐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感受着怀中生命如同沙漏中的细沙般无可挽回地流逝。
巨大的失落和即将再次降临的、比之前更加深重的孤独，像黑色的潮水，将他连同怀中这微弱的烛火，一同吞没。
找到，即意味着即将失去。
这希望之烛，燃烧得如此短暂，留下的，是更浓、更绝望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