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奉民讨皇帝、士绅、官吏、富户檄》的抄本,最初被仆役或门生战战兢兢地呈递到各地士绅、官吏、富户的案头时,一众士绅、官吏、富户的第一反应并非恐惧,而是一种混合着荒谬、愤怒与极度不屑的傲慢。】
【江南周府花厅内,檀香袅袅。】
【虽然致仕归家,但是依然在士林与官场中拥有不弱影响力的周城,只粗粗扫了檄文几眼,便掷于地上,气得胡须颤抖:“狂悖!无法无天!一介驿卒,粗识几个字,安敢如此诋毁圣朝纲常,污蔑天下士林!”】
【周城指着地上的纸,对围坐的子侄门生痛心疾首道:“什么‘罪在庙堂’?朝廷虽有难处,仍是天命所归!什么‘罪在士绅’?”】
【“我辈寒窗苦读,修身齐家,代天子教化乡里,缓征恤贫,何罪之有?”】
【“此等文字,尽是煽惑刁民、动摇国本之妖言!流寇耳,鼠目寸光,不识天命,不通王化!”】
【周城的长子,现任的当地知县,拾起檄文,略仔细看了,冷笑道:“父亲息怒。贼寇惯会蛊惑人心,捏造罪名。”】
【“然其文辞粗鄙,逻辑混乱,无非是些‘朱门酒肉臭’的陈词滥调。”】
【“我等诗礼传家,功名在身,乃国家栋梁,社稷基石。”】
【“些许泥腿子作乱,岂能撼动千年道统?”】
【“待朝廷天兵一至,或地方将士合力,此等跳梁小丑,顷刻便化为齑粉。”】
【厅内众人纷纷附和,言谈间充满了对自身阶层优越性的绝对自信,以及对“泥腿子”揭竿的深深鄙夷。】
【他们将檄文视为癞蛤蟆的聒噪,虽然刺耳,却无足轻重。】
【北方某州衙后堂,知州张大人将檄文拍在公案上,对一旁的师爷和心腹属官嗤笑:“看看,看看!李鸿基这厮,倒学会拽文了!‘胥吏如蝗,酷吏似虎’?”】
【“哼,若无我等宵衣旰食,催科征粮,维系地方,国家早就乱了!”】
【“还什么‘衙门口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那是刁民诬告,讼棍滋事!”】
【“本官明镜高悬,何曾枉法?”】
【师爷捻须谄笑:“东翁所言极是。此等贼寇,不通政事,只知煽动民怨。”】
【“他们哪懂得治理州县之繁难,维持秩序之重要?”】
【“我等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乃国家忠直良臣。”】
【“贼寇纵能逞凶一时,终需我等这般懂章程、通文墨之人来治理地方。”】
【“届时,或剿或抚,主动权未必不在我手。”】
【言语间,他们甚至开始盘算,是否能在乱局中“火中取栗”,比如借镇压或谈判之机,进一步巩固权力,甚至从中渔利。】
【至于檄文中犀利的指控,则是被他们视为无知者的妄语和可资利用的“民情”。】
【湖广家资巨万、垄断数县粮盐生意的姚员外,听完账房先生结结巴巴念完檄文中“罪在富户”的部分,胖脸上先是惊愕,随即露出讥诮的笑容。】
【“他说‘仓廪粟米,皆带泪痕’?笑话!”】
【“我姚家经商,童叟无欺,价格公道。灾年施粥,善名远播。”】
【“至于‘囤积居奇,趁灾年抬升米价’?那是市价波动,天道使然!”】
【“我若不赚钱,何以养活伙计、缴纳国税?”】
【姚员外抿了一口参茶,悠然道:“商人通有无,促货殖,乃社会繁荣之本。”】
【“李闯一个陕北穷汉,懂什么买卖?”】
【“我看他若真成了事,少不了还得靠我们这些‘奸商’来帮他打理钱粮,稳定市面。”】
【“金银自古通神,到时候,是‘罪证’还是‘晋身之阶’,还未可知呢。”】
【诸如姚员外之类的富户们普遍认为,财富即是力量,即是护身符。】
【乱世之中,无论谁坐天下,总需要钱粮维持。】
【他们自信可以用金钱开道,贿赂新贵,保全身家,甚至在新秩序下找到新的位置。】
【可以说,在最初的日子里,士绅官吏富户这个阶层,整体沉浸于一种根深蒂固的等级幻觉中。】
【他们自认为是“读书明理”的阶层,代表文明与道统。】
【李鸿基等贼寇是“愚昧无知”的破坏者。】
【文明岂会被野蛮征服?】
【同时,他们也自认是基层治理的实际执行者(官吏)、道德教化的承担者(士绅)、经济活力的提供者(富户)。】
【国家机器和社会运转离不开他们,贼寇可以破坏,但如果想要治理天下的话,还得靠他们。】
【最重要的是,他们认为李鸿基等贼寇不过乌合之众,缺乏正规训练和持久战力,朝廷大军或者地方武装足以平定。】
【即便不行,他们也相信金钱可以收买人心、软化刀剑、打通关节。】
【他们就不信李鸿基这些没见过钱的泥腿子,能够不贪钱财。】
【所以他们将李鸿基的檄文,视为一种低级的宣传把戏,一种针对愚民的煽动罢了。】
【然而,这种傲慢没有持续太久便被随后传来的、一个比一个更具体、更血腥的消息,以摧枯拉朽之势击得粉碎。】
【江南·周府花厅,檀香未烬,周老爷捏着湖州表侄血书的手指抖得如同风中枯叶。】
【那血书上字迹潦草,像是逃命途中用指甲蘸血写的:“舅父速逃!华贼破归德,知府陈公被剥皮实草悬于城楼,阖城官吏三十七人尽斩于市口,妻女充营妓......”】
【“表兄文举因有秀才功名,被锁拿游街,百姓以粪泼面......祖宅藏书楼焚三昼夜,灰烬埋入粪坑......”】
【周老爷猛地将血书掷在地上,五官扭曲如恶鬼:“反了!反了!!”】
【“这帮泥腿子!畜生!陈知府是两榜进士!文举是案首入泮的秀才!他们怎么敢......怎么敢用粪泼!怎么敢烧圣贤书!”】
【“老爷......”】
【管家颤声提醒:“表少爷信里说,那些贼寇按田册抓人,五百亩以上皆斩......”】
【周老爷脸色唰地惨白,他去年刚吞并了两千亩水田,地契还锁在书房暗格里。】
【“快!快把那几本地契......”】
【话刚说一半又停了下来,即便他把地契藏起来又真的有用吗?】
【湖广·盐商姚宅后院,姚东家一脚踹翻跪地报信的家仆,金丝履重重碾在仆人手指上:“放屁!李三麻子那贱胚也配审案?老子赏他口饭吃才没饿死在江边!”】
【仆人哭嚎着举起血淋淋的手:“千真万确啊老爷!汉口分号的刘掌柜全家......男丁被反绑沉江,刘掌柜被吊在盐仓前,胸前挂的牌子上写‘吸髓盐蠹’......”】
【姚东家呼吸骤停,额头隐隐有冷汗流下。】
【“老爷,他们还把盐引......”】
【仆人话没说完,姚东家已暴跳如雷:“盐引?那是朝廷发的!是户部盖印的!他们算什么东西也配动?”】
【然而,他的骂声越来越虚。】
【因为李鸿基等人是反贼呀,反贼有什么不敢的。】
【开封·退职张御史书房,张御史将密信凑到烛火上,手抖得三次才点燃。】
【信纸蜷曲成灰时,他盯着河南按察使李大人的结局:“李公被缚于衙门‘明镜高悬’匾下,贼寇令百姓列队唾面......”】
【“其子监生,被当堂褫去襕衫,以戒尺打断双手,斥‘此手写过多少冤狱文书’......祖坟遭掘,棺椁劈碎......”】
【张御史喉头发出嗬嗬怪声,抓起案头青玉镇纸朝着虚空砸去:“畜类!禽兽不如!”】
【“李大人是万历年的老御史!他审的案子先帝都御批过!那些草芥懂什么刑名?懂什么律法?”】
【说着,他忽然想起自己任上判过的一桩田产案——为讨好阁老亲戚,将良田判给豪强,那苦主当堂撞柱,血溅了他新补的獬豸补服。】
【那血......好像溅到脸上了?】
【张御史猛擦自己的脸,却越擦越觉得黏腻。】
【随即他扑到铜镜前,镜中人冠发散乱,哪还有半分“铁面御史”的模样。】
【窗外传来梆子声,他顿时惊跳起来:“快!快把......把那些案牍副本都烧了!”】
【顿了顿,他又嘶声补道:“还有那件獬豸袍......扔井里!不,烧掉!”】
【苏州·丝织巨贾金府内院,金老爷听完逃难侄儿的哭诉,整个人僵在紫檀椅里。】
【侄儿脸上还带着鞭痕:“......河南赵家,七进宅院分给织工住,赵老爷被捆在织机上,让人一梭子一梭子......活活戳死......丝库全开,贫民抢掠三日......”】
【金老爷突然暴起,抓起案上翡翠白菜砸得粉碎:“强盗!土匪!”】
【“那是赵半城!他家织机三千张!养活了河南多少贱民!没有他,那些织工早饿死了!!”】
【侄儿哭得更凶:“可他们说......说赵家‘一匹绸缎三尺血’......”】
【“放屁!”金老爷额头青筋暴突:“那是他们命贱!天生就该织绸缎的命!”】
【话出口他自己都愣了——去年有个织工累吐了血,管事来报时,他确实说过“命贱福薄,换一个便是”。】
【内室突然传来夫人尖叫,金老爷冲进去,只见夫人正疯狂撕扯一匹遍地金妆花缎——那是准备送京城某尚书的寿礼。】
【“撕了!都撕了!”夫人眼神涣散:“不能留......留着就是罪证......”】
【金老爷一巴掌扇过去:“疯妇!这是寸锦寸金的......”】
【浙江·世袭千户卫所,王千户一脚踹翻报信亲兵,铠甲铿锵作响:“李鸿基那反贼也配称元帅?老子祖上跟永乐爷打过靖难!这千户是太宗皇帝亲封的世职!”】
【亲兵匍匐在地颤声道:“可......可兖州卫的刘指挥,被绑在校场旗杆上,让军户们排队抽鞭子......抽足了他克扣的饷银数才断气......他家十四岁以上男丁全发配矿场......”】
【王千户呼吸一窒,他想起上月刚扣了麾下三百军户三个月的饷,买了城外三十亩好地。】
【“那些丘八......”】
【王千户声音发虚:“老子练他们、养他们......”】
【亲兵头埋得更低:“他们说......说您喝兵血......”】
【“放你娘的屁!”】
【王千户拔刀砍在案上,刀锋没入红木三寸:“没有老子,他们早被鞑子砍了头!不知感恩的狗东西!”】
【然而,夜里他却做了噩梦——梦见自己被绑在旗杆上,底下黑压压的军户,每人手里都握着沾血的鞭子。】
【为首的竟是去年冻死的那个老军余,那老头咧嘴笑:“千户大人,该还饷了。”】
【惊醒时,王千户冷汗浸透中衣。】
【“他们......真要杀光我们?”】
【士绅、官吏、富户们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对方要的不仅仅是改朝换代,不仅仅是钱粮补给,而是要从肉体到文化上,彻底消灭他们这个延续了千年的统治阶层。】
【这不是传统的“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轮替,而是一场针对整个阶层存在的绝罚。】
【“诗书礼仪,功名身份,竟成了催命符!”】
【曾经视若生命的进士及第牌匾、官府告身、儒家经典,如今成了华国军重点搜寻和摧毁的目标,也成了识别“罪人”最明显的标记。】
【他们引以为傲的文化资本,在绝对的政治—军事暴力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
【“金银粮米,不再是倚仗,反是罪证!”】
【富户们惊恐地发现,他们囤积的粮食、窖藏的金银、华丽的宅院、连阡的田地,不仅不能作为谈判或赎买的筹码,反而成了“剥削百姓”、“为富不仁”的铁证,招致更快的毁灭。】
【财富从护身符变成了吸铁石,吸引着复仇的雷霆。】
【“无人可逃,无处讲理!”】
【华国的清算,似乎并不仔细区分“清官”与“贪官”、“良绅”与“劣绅”、“诚信商”与“奸商”。】
【只要是这个阶层的成员,拥有相应的身份和财产,便被视为旧秩序的一部分,成为清洗对象。】
【轻则被剥夺所有家产,重则被全家抄斩。】
【那种通过钻营、贿赂、谈判来保全自身的传统乱世生存智慧,似乎失效了。】
【顿时,恐慌如同瘟疫,在士绅、官吏、富户的圈子中飞速蔓延。】
【茶会变成了战栗的密谈,诗社弥漫着末日的气息。有人开始疯狂地隐匿财产,销毁文书档案,将子弟送往偏远乡下或南方。】
【有人试图变卖家产,筹集资金,组织乡勇,做困兽之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