胸口内袋里的丝绦疙瘩硬硬的,硌着皮肉,是一种清晰的、近乎提醒的触感。李承乾每日晨起穿衣,小手总会无意识地在那里按一下,感受那团纠缠的坚硬。它不像之前的“项链”,需要摆放凝视,它就安静地贴着心口,像一枚冰冷的种子,或者一道隐秘的疤。
丽正殿的窗户依旧开着,但李承乾很少再长时间坐在那里发呆了。他开始在殿内走动,脚步很轻,像一只巡视领地的猫。目光扫过殿内每一件陈设,紫檀木的案几,博古架上的玉器,墙上的字画,垂落的纱幔……这些曾经被他砸过、抠过、试图拆解过的东西,此刻在他眼中,呈现出一种不同的、更为“深刻”的意味。
父皇说,这些都是“宝贝”,是“天下万民的心血”。
父皇还说,他做的“项链”是“邪物”,要烧掉,灰撒进茅厕。
那么,这些“宝贝”和“邪物”之间,那条线,到底划在哪里?是因为这些东西摆在殿里,所以是宝贝?因为他用手做了,所以是邪物?还是说……仅仅因为父皇喜欢这些,不喜欢他做的?
李承乾想不明白。但他知道,父皇很生气,生气的后果是张嬷嬷死了,他被关起来了,手腕疼了很久。父皇的“不喜欢”,是很厉害的东西,比他的小铜铲,比他所有的“捣蛋”,都厉害得多。
他不喜欢这种“厉害”。这让他觉得憋闷,像被关在一个透明却坚固的罩子里,看得见外面,却碰不到,喊不出声。
混沌珠依旧静默,只是在他每次感到那种憋闷的寒意时,会微微流转一下,像深潭底下最轻微的暗涌,带不走寒意,却奇异地让他保持一种冰冷的清醒。他不哭闹了,不是因为怕,而是觉得哭闹没用。父皇不会因为哭闹就相信他没想“咒诅”,也不会因为哭闹就放他出去。
他需要别的法子。一种,父皇的“不喜欢”够不着,或者,即使够着了,也没法像处置“邪物”那样干脆利落地“烧掉撒掉”的法子。
机会在一个闷热的午后悄然到来。
新来的乳母周氏,是个沉默谨慎的妇人,远不如张嬷嬷亲厚,但做事还算尽心。她正坐在殿角的小杌子上,一边做针线,一边留意着在殿中缓缓踱步的小殿下。李承乾踱到靠近殿门的多宝格前,那里除了玉器瓷瓶,还放着几卷平时不太展开的、裱糊精美的画轴。
李承乾踮起脚,抽出了其中一卷。画轴很沉,他抱在怀里,走到殿中光线明亮处,然后毫不客气地“哗啦”一声,将画轴在地毯上滚着摊开。
周氏吓了一跳,忙起身:“殿下,这画……”
画是前朝某位名家的《春山行旅图》,青绿山水,笔法精妙,是李世民颇为欣赏、偶尔会拿出来观赏品评的藏品之一。
李承乾没理她,蹲在摊开的画前,小脸凑得很近,几乎要贴上绢帛。他不是在看画中的崇山峻岭、溪流行旅,他的目光,牢牢锁在画面上那些深绿、浅绿、石青、赭石……交织变幻的斑斓色彩上。
颜色。好多颜色。和他那些粗糙的石子、金箔完全不同。这些颜色铺染在绢上,晕染过渡,深深浅浅,好像有生命,会流动。
他伸出小手,指尖小心翼翼地,触碰了一下画面上最浓郁的一块石绿色。凉的,滑的,是颜料凝固的触感。他又挪开一点,碰了碰旁边渲染开的浅赭,触感似乎又有些不同。
周氏看得心惊肉跳,却不敢强拦,只小声提醒:“殿下,这画名贵,仔细手脏……”
李承乾充耳不闻。他看了很久,从画的这一头,挪到那一头,几乎是一寸一寸地“看”过去,眼神专注得近乎贪婪,像是在破解什么复杂的密码。最后,他的目光停在画面右下角,那里有一方小小的、朱红色的印章,和几行题跋墨字。
他盯着那方红印看了半晌,忽然抬头,问周氏:“这是什么?”
周氏忙答:“回殿下,这是画家的印,还有收藏者的题字。”
“印?” 李承乾歪头,“就是……名字?盖上去的?”
“是,是用印泥盖上去的,代表这幅画是谁的,或者谁鉴赏过。”
李承乾“哦”了一声,不再问。他伸出手指,这次不是轻触,而是用指甲,极其轻微地,在那方朱红印章的边缘,刮了一下。
指甲缝里,留下了一点几乎看不见的、极细的红色粉末。
他看了看自己的指甲,又低头看了看画上那方鲜艳完整的红印。然后,他把手指含进嘴里,吮了一下。
微涩,有点怪异的矿物味道。
周氏看得魂飞魄散,差点叫出声。
李承乾却像是完成了某项重要的实验,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慢吞吞地把手指拿出来,在衣襟上擦了擦。然后,他不再看那画,也没试图卷起来,就让它那么摊在地上,自己起身,走到殿角他的“玩具”堆旁,翻找起来。
他找出了几块颜色各异的、宫女们用来染指甲或做女红的植物颜料块——赭石、藤黄、花青,还有一小盒朱砂。这些都是前几日长孙皇后怕他闷,让人寻来的“安全”玩具。
他把这些颜料块拿到窗下的光亮处,又找来一个白瓷碟子和一小杯清水。然后,他坐下来,开始用一把小银匙(喝药用的),用力刮擦那些颜料块,将刮下来的粉末分别堆在碟子边缘。朱砂最红,赭石暗沉,藤黄明亮,花青幽深。
他做得很认真,很安静,与其说是玩,不如说是在进行一项严肃的工作。刮完粉末,他又用小银匙舀一点点清水,滴在粉末上,然后用匙背慢慢地、耐心地研磨,调和。
周氏和一众宫女远远看着,面面相觑,不知道小殿下这又是唱的哪一出。但至少,他没再毁坏御藏名画,也没弄出什么“法器”之类的骇人东西,只是调些颜料……似乎,无伤大雅?
李承乾调出了几种颜色:朱红,暗赭,土黄,灰蓝。都不是鲜亮的颜色,甚至有些脏脏的、沉郁的调子。他低头看着碟子里那几滩颜色,看了很久,然后,他拿起那支银匙,蘸了一点暗赭色的颜料。
他没有纸,也没有绢。他的目光在殿内扫视,最后,落在了自己身上——那件杏子黄的、柔软的细棉夏衫上。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胸口的衣料,那里靠近内袋,藏着那团打满死结的丝绦。
他握着银匙的手,很稳。然后,他手腕一动,将匙尖上那点暗赭色的颜料,轻轻点在了自己胸口,杏黄色衣衫的正中。
一个圆圆的、不大不小的、污渍般的赭色圆点。
周氏倒吸一口凉气,刚要上前,李承乾已经又蘸了点灰蓝色,在赭色圆点的旁边,画了一条短短的、歪斜的线。接着是土黄色,在下方涂抹了一小块。最后,他用银匙刮起一点最浓的朱红,在赭色圆点的最上方,重重地点了一下。
一个红点,一个赭圆,一条灰线,一块土黄。
毫无意义的涂抹,幼稚笨拙的笔触,几种沉闷的颜色胡乱地堆叠在柔嫩的杏黄衣料上,形成一团醒目的、肮脏的、混乱的污迹。
李承乾画完了,放下银匙,低头看着自己胸口那团“作品”。他看得很仔细,仿佛在欣赏一幅名家杰作。然后,他伸出小手,摸了摸。颜料还没干,指尖染上了一点暗赭和朱红。
他抬起染了颜色的指尖,放在鼻子下闻了闻。植物和矿物的混合气味,有点刺鼻。
他放下手,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既无得意,也无厌恶。仿佛只是完成了一件必须完成的事。
接着,他站起身,走到殿内那面巨大的、光可鉴人的青铜镜前。镜子照出他小小的身影,杏黄衣衫,胸口那团污迹格外刺眼。他对着镜子,歪了歪头,扯了扯衣襟,让那污迹在镜中更完整地显现。
他就那样看着镜中的自己,看了好一会儿。
然后,他转过身,不再看镜子,也不去管胸口未干的颜料,就这么穿着这件被“糟蹋”了的衣裳,在殿内若无其事地走动起来。走到案几旁,爬到椅子上坐了一会儿;走到书架边,抽出一卷竹简(当然是看不懂的),胡乱翻两下;又走到窗边,看了看外面的天色。
他就顶着胸口那团污迹,在殿内所有宫人惊愕、不安、又不敢贸然劝阻的目光中,坦然地活动着,仿佛那团颜色不是他刚画上去的,而是衣裳上本来就有的、最自然不过的一部分。
周氏终于忍不住,拿着湿帕子,小心翼翼地靠近:“殿下,衣裳脏了,奴婢给您擦擦,换一件吧?”
李承乾停下脚步,看了她一眼,眼神很平静,却让周氏准备擦拭的手僵在了半空。
“不擦。”他说,声音清晰,“这是我的画。”
“画……画在衣裳上,就脏了,不好看了……”周氏艰难地劝道。
“父皇的画,在绢上,是宝贝。”李承乾逻辑清晰,指着地上那卷依旧摊开的《春山行旅图》,“我的画,在衣裳上,就是脏了?”他顿了顿,乌黑的眼睛看着周氏,问,“是因为绢比衣裳贵?还是因为……父皇画的,才算画?”
“……”周氏哑口无言,冷汗涔涔。
李承乾不再理她,继续在殿内走动。那团污迹随着他的动作,在杏黄的底色上晃动着,像一只诡异的、沉默的眼睛。
消息是无法完全封锁的。尤其当小太子殿下连续几日,都穿着那件胸口带着“画”的衣裳,在丽正殿内晃悠,并且坚决拒绝更换清洗时。
起初,只是东宫内部窃窃私语。渐渐地,风言风语如同穿过宫墙的秋风,带着颜料和孩童执拗的气息,飘到了该听到的人耳朵里。
“……小殿下不知从哪儿弄来了颜料,在自己心口的衣裳上乱画,颜色晦暗,形状怪异,不让擦洗,说是‘他的画’……”
“……还拿陛下的藏画对比,问为何陛下的画是宝贝,他的画就是脏了……”
“……每日就穿着那件脏衣裳,在殿里走来走去,眼神直勾勾的,看着怪瘆人……”
这些话语,被王德以最谨慎、最客观的方式,转述给了两仪殿中那位眉头从未真正舒展过的帝王。
李世民起初并未在意。不过是孩子胡闹,涂抹衣裳,比起之前的“法器”,简直不值一提。他甚至有些刻薄地想,或许是禁足久了,这孽子无聊至极,只能玩这些上不得台面的把戏。
然而,当类似的禀报连续传来,并且细节越来越具体——那颜色的搭配(朱红、暗赭、灰蓝),涂抹的位置(正对心口),以及那孩子执拗的、近乎挑衅的“这是我的画”、“为何父皇的是宝贝”的言论——李世民那根因为“魇镇”事件而变得异常敏感和多疑的神经,再次被触动了。
心口……画……颜色晦暗……形状怪异……对比御藏画作……
这些元素,无法不让他联想起那串被烧掉的“项链”,那黑石、金箔、丝绦纠缠的“邪物”。虽然形式不同,但那其中的执拗,那对“宝贝”与“非宝贝”界限的模糊与质疑,那隐隐将自身“作品”与御赐之物并置比较的意味……何其相似!
这孽子,是在用另一种方式,延续他那“邪物”的思路吗?是在用这种看似无害的“涂画”,来无声地抗议、挑衅,甚至……继续那未完成的、晦涩的“诅咒”?
否则,为何偏偏画在心口?为何用那般不祥的颜色?为何要提起他的藏画?
一股熟悉的、混合着厌恶、警惕和烦躁的情绪,再次涌上李世民心头。这混账,当真是阴魂不散!关起来了也不安生,非要弄出些让人膈应的事情!
他本想下令,强行将那件脏衣裳换下,再申饬一番。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强行换下?那孩子若是哭闹抗拒,甚至再说出些什么惊人之语,闹将起来,这“厌胜”风波好不容易才稍稍平息,难道又要掀起波澜?而且,为了一件孩童涂脏的衣裳大动干戈,传出去,岂不坐实了他这个父皇对儿子的猜忌已到了草木皆兵、小题大做的地步?
可不闻不问?任由那带着诡异“画作”的衣裳,日日在他眼前(通过宫人的描述)晃悠,像一根扎在肉里的小刺,不致命,却持续地提醒着他那日的暴怒、那孩子的执拗,以及他们之间那道冰冷裂痕的存在?
李世民陷入了两难。他发现自己对这个儿子,竟然有些束手无策。打不得(上次捏伤手腕已让他事后略有悔意,且皇后哭求),骂无用(那孩子现在沉默以对),讲道理更是鸡同鸭讲(“宝贝”与“邪物”之辩犹在耳)。如今,连一件脏衣裳,都成了让他心烦意乱的武器。
他最终没有下任何明确的旨意,只是对王德沉声道:“让皇后好生管教!东宫用度,一应物品,严加看管,此类颜料杂物,不得再出现于太子手中!”
这相当于默许了那件脏衣裳的存在,却也划下了新的界限——没有下一次了。
王德领命而去,心中叹息。陛下这口气,憋得难受啊。
于是,丽正殿内,出现了一幅奇特的景象。小太子李承乾,每日穿着那件胸口带着一团凝固的、暗沉污迹的杏黄夏衫,起居坐卧。那污迹经过几日,颜色更加沉着,与柔嫩的杏黄形成刺眼的对比,像一块洗不掉的、成长的胎记,或者一道无声的宣言。
他依旧安静,很少说话,但也不再整日发呆。他会摆弄一些简单的玩具,会听宫女念书(虽然心不在焉),会在殿内慢慢地走。只是那胸口的一片污迹,总是最先映入旁人的眼帘,让人无法忽视。
长孙皇后试过温柔劝解,试过严厉命令,甚至亲自拿了干净漂亮的新衣来哄他换。李承乾只是摇头,紧紧攥着自己的衣襟,眼神平静却固执地看着母亲,重复那句:“这是我的画。”
那眼神,让长孙皇后所有劝说的话都堵在喉咙里,化作一声无奈的叹息和更深的心疼。她看着儿子胸口那团算不上任何图案的污迹,又看看儿子那双越来越看不出情绪的漆黑眼睛,隐隐觉得,有些东西,正在这孩子心里,以一种她无法理解、也无法阻止的方式,沉淀,固化。
偶尔,李承乾独自坐在窗边时,会低头看看自己胸口的“画”,伸出小手,轻轻地摸一摸。颜料早已干透硬化,触感粗糙。他的指尖沿着那赭色的圆边缘,那朱红的点,那灰蓝的线,慢慢描摹。
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只有他自己知道,当指尖划过那些粗糙的颜料时,胸口内袋里那团丝绦疙瘩,似乎也会随之微微发硬,硌着他。
而远在两仪殿的李世民,虽然再也听不到关于“脏衣裳”的新禀报(宫人们学乖了,不敢再拿这事烦他),但那幅画面——一个孩童,胸口带着一团污迹,沉默地存在于他目光所不及的东宫深处——却像一幅褪色的、却无比清晰的画,时不时浮现在他政务闲暇的瞬间,或夜深人静的时分。
不尖锐,不激烈,却绵绵密密,挥之不去。
像一粒沙,硌在帝王华服的衬里,看不见,却总在动作时,提醒着它的存在。
李承乾穿着他的“画”,度过了这个夏天。
当第一阵带着凉意的秋风吹进丽正殿,拂动窗纱时,那件杏黄夏衫终于因为实在过于脏污陈旧,且尺寸渐小,被长孙皇后半哄半强制地换下,收了起来。
换上新秋衣的李承乾,站在镜前。新衣是雨过天青的颜色,清爽干净,衬得他小脸如玉。
他看了看镜中焕然一新的自己,又低头,看了看空荡荡的、没有任何污迹的胸口。
然后,他抬起手,不是去摸新衣,而是伸进内袋,握住了那团一直贴身放着的、打满死结的深蓝色丝绦疙瘩。
硬硬的,冷冷的。
他握紧它,抬起头,再次看向镜中的自己。
镜中的孩童,眼睛乌黑,面容洁净,穿着得体。
可只有他自己知道,有些颜色,有些痕迹,不是画在衣裳上,而是落在了别的地方。
落在了心里,和他贴肉藏着的那个死结一起,成了他的一部分。
秋日的阳光清澈明亮,透过窗棂,照亮殿内微尘浮动,也照亮镜中那双越来越沉静、也越来越让人看不透的漆黑眼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