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铜铲握在手里的感觉很实在,黄铜的柄被春日午后的阳光晒得微温,铲头边缘的薄刃反射着一点冷硬的亮光。李承乾把它掂了掂,又挥了挥,空气被划出轻微的“咻”声。比那华而不实的木刀趁手,也比沉重的皮甲有趣。更重要的是,这东西看起来……有用。
他走回丽正殿内,没理会身后母亲忧心忡忡的注视。殿内光线明亮,金砖墁地,光可鉴人。他蹲下来,用铲尖轻轻敲了敲金砖,发出“叮叮”的脆响。又换了块地方,敲了敲殿内铺设的厚密波斯地毯,闷闷的,没什么意思。
他的目光逡巡着,从光洁的地面,移到墙角的紫檀木矮几,再移到殿中支撑的巨大楠木柱础。最后,落在了靠近窗下、光线最好的那块地毯边缘。那里,地毯与金砖地面的接缝处,因为时常有人走动,稍稍有些卷边,露出底下青灰色的、略带粗糙的铺地石料。
李承乾走过去,蹲下身,用小铜铲的薄刃,小心翼翼地插进那卷边的地毯缝隙里。用力一撬。
“嗤啦——”
一声轻微的撕裂声。一小块织金地毯的边角被撬了起来,露出底下更大面积的、颜色黯淡的石板。石板缝隙里,甚至还嵌着一点陈年的、干涸的泥灰。
李承乾的眼睛亮了。他扔掉那小块地毯碎片,将铲尖对准石板之间的缝隙,用力插进去,然后,手腕一拧,一撬!
“嘎啦……”
一声刺耳的、令人牙酸的摩擦声。一小撮灰白色的、夹杂着沙砾的灰泥,被撬了出来,洒落在光亮的金砖上,显得格外突兀。
有用!真的能挖动!
李承乾兴奋起来。他不再满足于缝隙,开始用铲子去刮、去铲那石板的表面。石板坚硬,铲子只能留下浅浅的白痕,但那些填充缝隙的灰泥,却相对松散。他埋头苦干,小脸很快涨红,鼻尖渗出细汗,吭哧吭哧地,将窗下一小片区域的石板缝隙,掏挖得一片狼藉,灰泥碎屑洒了一地。
宫女和内侍们面面相觑,想上前劝阻,又想起之前种种教训,还有陛下那句“只要不伤及自身,随他……”,终究没敢上前,只苦着脸看着小殿下在那里“破坏”皇后娘娘精心布置的殿内陈设。
长孙皇后走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景象:她的嫡长子,大唐的太子殿下,撅着屁股,正无比专注地用一把小铜铲,跟一块殿内地面的石板以及那些灰泥较劲,身边已经堆起一小撮灰扑扑的“战利品”。
“承乾!” 长孙皇后提高了声音,带着惊愕和一丝薄怒,“你在做什么?快把铲子放下!这成何体统!”
李承乾动作一顿,抬起头,脸上沾了点灰,眼睛却亮晶晶的,他举起小铜铲,给母亲看铲尖上沾着的灰泥:“母后,你看,我能挖开!底下还有东西!” 语气里满是发现新大陆的兴奋,全然不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何不妥。
“胡闹!” 长孙皇后快步上前,想夺下他手里的铲子,“这是宫殿,不是你的沙坑!地上脏污,快起来!”
李承乾却一扭身躲开,把铲子抱在怀里,警惕地看着母亲:“我不!我要挖!这里底下肯定有宝贝!” 他想起以前听过的那些关于皇宫地下埋着前朝秘宝、或者暗藏密道的野史传说(虽然不知从哪里听来的),更加坚定了自己的“勘探”事业。
“哪有什么宝贝!快起来,看看你,一身灰!” 长孙皇后又好气又好笑,更多的是头疼。这孩子,安静了半个月,果然不出所料,又开始了,而且变本加厉!
“就有!” 李承乾固执地反驳,眼珠一转,忽然说,“父皇的库房里都有打仗的宝贝,我的宫殿底下,肯定也有别的宝贝!我要挖出来看看!”
又是“宝贝”!长孙皇后太阳穴突突直跳。上一次他要“打仗的宝贝”,结果闹出落水风波。这一次,他竟然要挖地三尺找“宝贝”?
“承乾,听话!再胡闹,母后真要生气了!” 长孙皇后板起脸,试图拿出母亲的威严。
李承乾看着母亲严肃的表情,小嘴瘪了瘪,眼圈似乎有点红,但抱着铲子的手却没松。他低下头,看着被自己挖得乱七八糟的地面,小声却清晰地嘟囔:“母后也小气……父皇不给看他的宝贝,母后也不让我挖我的宝贝……”
这话钻进长孙皇后耳朵里,让她心头一酸,又涌起一阵无力。这孩子,怎么就这么轴?怎么总跟“宝贝”过不去?库房刀甲是“宝贝”,地上灰泥难道也是“宝贝”?
她正不知如何是好,殿外传来宦官的通传:“陛下驾到——”
李世民的身影出现在殿门口。他显然是听到了动静过来的,脸上没什么表情,目光先扫过殿内情形——蹲在地上的儿子,旁边一小堆灰泥,被撬起一角的地毯,还有皇后那无奈又气恼的神情。
李承乾看到父皇,抱着铲子站了起来,小脸上还带着灰,眼睛却直勾勾地看着李世民,没像往常那样叫“父皇”,也没躲闪。
李世民的目光落在那把小铜铲上,又移到地上那片狼藉,最后定格在儿子那双执拗的眼睛上。他没有立刻发怒,甚至没有像长孙皇后那样斥责,只是沉默地走进来,走到那片被“挖掘”的地面前,低头看了看。
“在挖什么?” 他问,语气平淡得像在问“今天天气如何”。
李承乾似乎没想到父皇是这个反应,愣了一下,才举了举铲子,指着地面:“挖宝贝!我的宫殿底下,肯定有宝贝!像父皇库房里那样的!”
“哦?” 李世民挑了挑眉,“挖到了吗?”
“还没有,” 李承乾老实回答,又补充道,“但是我能挖动!底下是石头和灰,再底下肯定有!”
“嗯。” 李世民点了点头,居然附和了一声,然后,他做了一个让长孙皇后和所有宫人都目瞪口呆的举动。
他撩起袍角,也蹲了下来,就蹲在李承乾旁边,伸出修长的手指,拈起一点被撬出来的灰泥,在指尖捻了捻。粗糙的沙砾感。
“这是夯土和石灰,” 他平静地解释,像是在给儿子上一堂简单的营造课,“用来固定石板,防潮。下面,是更厚的夯土层,然后是地基。这座丽正殿,是武德七年,你皇祖父在位时,命将作监的工匠,耗费三年,夯土为基,立柱架梁,一砖一瓦建起来的。用的木料来自南山,砖石取自北邙,金砖由江南烧造,运至长安。你挖的这些灰泥下面,除了土和石头,还有当年数千工匠的汗水和工期。”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陈述事实的冷静,将那把小小的铜铲和那片狼藉的地面,瞬间拉到了一个宏大而沉重的历史背景之下。
李承乾听得有些怔愣,他低头看看自己手里的铲子,又看看地上那点灰泥,再看看父皇平静无波的脸。他不太懂“武德七年”、“将作监”、“南山北邙”具体是什么,但他听懂了“数千工匠的汗水和工期”。
那似乎……和他想象中的“宝贝”不太一样。没有那么闪闪发光,也没有那么神秘刺激。
“那……没有宝贝?” 他有些失望,又有点不甘心。
“有。” 李世民看着他,目光深邃,“这整座宫殿,这东宫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还有你身上穿的,口中食的,都是宝贝。是朕,是朝廷,是天下万民缴纳的赋税,是无数人劳作的心血,汇聚而成,供你居住享用,让你读书明理,将来承继江山,守护万民的宝贝。”
他顿了顿,声音更沉了些:“这宝贝,看不见,却最重。你手里的铲子,挖得开灰泥,却挖不动这‘宝贝’的分毫。你若真想找宝贝,该用眼睛看,用耳朵听,用心去想,想明白这‘宝贝’从何而来,该用到何处去。而不是在这里,毁坏宫室,糟践物力。”
一番话,有理有据,有训诫有引导,将一个孩童无理的胡闹,提升到了家国责任的高度。若是寻常皇子,哪怕只有三岁,被父皇如此郑重其事地教导,也该惶恐,该肃然,至少该收起那点顽劣心思。
长孙皇后微微松了口气,觉得陛下此番教诲,既全了严父之责,又给了儿子台阶,比单纯的斥责高明得多。
然而,李承乾的反应,再次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
他认真地听完,歪着头,消化了一会儿,然后,他看着李世民,问了一个问题:
“那父皇库房里的刀和甲,也是‘宝贝’吗?也是‘天下万民’做的吗?”
“……” 李世民被问得一滞。
“如果是,” 李承乾的逻辑紧追不舍,小脸上满是求知欲,“那为什么父皇可以把它放在库房里,不拿出来用,也不给我看,却说我挖地上的灰泥是‘糟践物力’?灰泥不是‘宝贝’吗?它也在我的宫殿底下呀。”
他举起小铜铲,指了指被自己撬坏的地毯边角:“这个地毯,也是‘宝贝’吧?它坏了。父皇给的皮甲,掉水里了,也坏了。木刀,砍桌子,有印子,也算坏了吧?”
他的目光清澈无比,问题却一个比一个刁钻,像一把把小锤子,敲在李世民刚刚筑起的、义正辞严的道理高墙上。
“这些‘宝贝’,为什么有的可以放库里生灰,有的可以给我玩到坏掉,有的我挖一下就不行?” 他总结陈词,语气困惑,却隐隐带着一种孩童式的、尖锐的公平性质疑,“父皇,你是不是……骗我?其实没有什么‘天下万民的宝贝’,只有你高兴给我玩的,和你不高兴给我碰的,对不对?”
殿内死一般的寂静。
长孙皇后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难以置信地看着儿子。宫人们恨不得把脑袋埋进地砖缝里。
李世民蹲在那里,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他凝视着儿子那双黑白分明、写满“求解释”的眼睛,胸口像是被那把小铜铲狠狠凿了一下,闷痛得几乎喘不过气。
他方才那番精心构筑的、充满帝王智慧与父亲责任的教导,在这串简单直接、甚至有些胡搅蛮缠的追问下,竟然显得如此……苍白无力,甚至,有些虚伪。
是啊,怎么解释?解释御赐之物代表着君恩,可以赏玩甚至损毁(某种程度上),而宫室建筑代表着规制和体统,不可轻动?解释刀甲是武备,有其特殊意义,而地面灰泥只是寻常用料?这些道理,对一个三岁孩子来说,太复杂,也太双重标准了。
在李承乾那近乎本能的、对“公平”的执拗追问下,李世民发现自己陷入了自己设置的逻辑陷阱。他可以用权威压服,可以用年龄搪塞,但无法真正“说服”这个儿子。
因为李承乾看似胡闹的问题,恰恰戳中了一个最本质的矛盾:帝王家所谓的“宝贝”,其价值和意义,到底由谁定义?由什么标准衡量?是实用的?象征的?还是仅仅……看皇帝的心情?
这个认知,让李世民感到一阵深沉的烦躁,还有一种被冒犯的恼怒。这孩子,不是在求教,他是在……挑衅!用他最天真无邪的姿态,发动最让他难以招架的攻势!
看着父皇陡然阴沉下去的脸色和抿紧的唇线,李承乾心里却掠过一丝奇异的快意。他其实没想那么深,他只是单纯觉得父皇说的“宝贝”道理有点绕,有点不公平。但他敏锐地察觉到了父皇那一瞬间的滞涩和……难堪。
这就够了。
他不在乎答案,他在乎的是这个过程——让这个总是高高在上、说一不二的父皇,在他面前,露出除了威严和怒意之外的,别的情绪。比如,现在的哑口无言,比如,那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狼狈。
李承乾忽然觉得,挖地好像也没那么有趣了。他松开一直紧握的小铜铲,任由它“当啷”一声掉在狼藉的地面上,然后拍了拍手上的灰,站了起来。
“父皇不想说就算了。” 他学着大人叹了口气,小大人似的,“反正我也挖不动了,手酸。”
他不再看李世民,转身朝着内殿走去,边走边对呆若木鸡的宫女说:“我饿了,要喝牛乳羹,要甜的,不要上次那种有怪味的。”
仿佛刚才那场险些让帝后下不来台的尖锐对话,只是他午后一次随兴而起又兴尽而止的游戏。
李世民依旧蹲在原地,看着地上那把小铜铲,还有儿子远去的小小背影。春日的阳光从窗棂透入,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尘埃,也照亮他脸上那片挥之不去的阴霾。
他缓缓站起身,掸了掸袍角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动作依旧沉稳,但长孙皇后却从他挺直的脊背和紧握的拳头上,看到了极力压抑的怒火和……一丝极淡的疲惫。
“皇后,” 他没有看长孙皇后,声音有些沙哑,“丽正殿地面破损,即刻着将作监派人来修缮。太子……好生看管,此类器物,不得再出现于他手中。”
“是,陛下。” 长孙皇后低声应道。
李世民最后看了一眼那片被挖开的地面,还有那把静静躺在地上的小铜铲,眼神复杂难明。然后,他转身,大步离去。这一次,他的背影不再有疾奔时的惊惶,也没有负气而走的燥怒,只有一种沉甸甸的、仿佛背负着无形重担的凝重。
他知道,这场父子之间的“战争”,已经彻底变了味道。不再仅仅是孩童顽劣与父亲管教的对抗,而是……一种更微妙、更让他束手无策的、关于权威、道理和那双清澈眼睛背后深意的漫长较量。
那混世魔王,似乎无师自通地,找到了最能让他这个父皇“不好过”的方式——不是哭闹,不是破坏,而是用最干净的逻辑,问最让他难以回答的问题。
李世民走出丽正殿,春日暖风拂面,他却觉得心头一片寒凉。他抬头看了看湛蓝的天空,又想起儿子索要月亮那日,也是这样的好天气。
这才只是个开始。
他几乎能预见到,未来的岁月里,这样的“较量”只会越来越多,越来越让他……头疼。
而此刻,丽正殿内,李承乾小口啜饮着宫女奉上的、加了蜂蜜的甜牛乳羹,惬意地眯起了眼睛。混沌珠在灵魂深处安安静静,方才父皇那瞬间的哑口无言带来的微妙快感,却比蜜糖更让他觉得舒坦。
地面挖不开?没关系。
能让那座名为“父皇”的、坚固无比的“山”,偶尔松动那么一下下,露出点不一样的裂痕,好像……也挺好玩的。
他舔了舔嘴角的奶沫,乌黑的眼珠转向殿外明媚的春光,心里已经开始琢磨:下次,玩点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