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得到的回禀是“小殿下安睡至天明”,这八个字像八根细密的针,扎在他心口那片郁结的闷气上,不致命,却持续地泛着酸胀的疼和说不清的恼。
好,很好。看来这“真月亮”非但没吓住那混世魔王,反而让他睡了个好觉?李世民甚至能想象出李承乾第二天早上揉着眼睛,指着窗外说“月亮看腻了”那种浑不在意的模样。这股邪火发不出来,又咽不下去,憋得他这两日批复奏疏时,笔锋都带了几分少见的凌厉,吓得几位重臣奏对时都格外小心,暗自揣测是不是北边突厥又不安分了,或是哪里出了大纰漏。
他们不知道,陛下这无名火,源头在东宫,是个三岁的奶娃娃。
而东宫里,李承乾确实没把那一夜“赏月”当回事。混沌珠那晚逸散的暖流,不仅驱寒安神,似乎也微妙地影响了他的“体质”和“胆量”。他现在觉得黑夜敞亮的宫殿也没什么可怕,甚至觉得夜风挺清爽。至于那轮被他点名索要又间接导致玉灯被毁的月亮?哦,看过了,就那样,亮是挺亮,冷也是真冷,挂在那边,够不着,也没意思。
他的兴趣,已经迅速转移了。
折磨父皇,不一定非要盯着月亮嘛。东宫这么大,好玩的东西多着呢,尤其是……那些父皇在意的东西。
他的新目标,是在一次偶然“巡视”东宫库房时发现的。
那日,乳母张氏带他在丽正殿附近的花园晒太阳,一个负责洒扫的粗使小宦官为了讨好小殿下,神秘兮兮地指着不远处一座守卫稍显森严的偏殿说:“殿下,那里头,听说藏着好些陛下年轻时用过的宝贝呢!打仗的盔甲,杀敌的宝刀,还有……”
话没说完,就被匆匆赶来的管事嬷嬷厉声喝止,那小宦官吓得面如土色,连滚爬走了。但“宝贝”两个字,已经像钩子一样,牢牢钩住了李承乾的好奇心。
父皇的宝贝?打仗用的?那肯定比白玉灯结实,比竹帚好玩!
接下来几天,李承乾就“病”了。不是真病,是“作”病。早上起来就说头疼,不想吃饭,不想玩,蔫蔫地靠在榻上,谁哄都没用,只反复嘟囔:“闷……不好玩……要新奇的……”
太医来了两趟,诊脉诊不出个所以然,只说小殿下或许有些积食,肝火稍旺,开了些极其温和的消食汤剂。药端来,李承乾看一眼,小嘴一撇:“苦,不喝。” 直接打翻。再端,再打翻。宫人们束手无策。
消息自然又传到了两仪殿。李世民听着王德小心翼翼的描述“小殿下精神不济,拒不用药”,眉头拧成了一个川字。是真病了?还是又变着法子闹腾?
他放下政务,再次摆驾丽正殿。这一次,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心里那根名为“耐心”的弦,已经绷到了极致。
殿内,李承乾果然蔫蔫地歪在长孙皇后怀里,小脸没什么血色(天知道他是怎么憋气憋出来的),看见李世民进来,也只是掀了掀眼皮,有气无力地叫了声:“父皇。” 全然没了往日的精神头。
长孙皇后忧心忡忡:“陛下,承乾这几日总是如此,药也不肯喝,真不知如何是好。”
李世民走到近前,伸手摸了摸儿子的额头,温度正常。他仔细端详李承乾的神色,那蔫蔫的样子不似完全作伪,但那双眼睛里,偶尔一闪而过的光芒,却让他心头疑窦更甚。
“承乾,哪里不适?”他沉声问。
李承乾扁扁嘴,声音细细的:“心里闷……没意思……什么都不要……” 他一边说,一边用眼角余光,飞快地瞟了一眼殿门的方向,又迅速垂下。
这小动作没逃过李世民的眼睛。他心里冷笑一声,面上却不显,反而放缓了语气:“既然宫中无趣,可想随父皇去两仪殿看看?那里有许多各地进贡的奇珍异玩,或许有你喜欢的。”
他这是试探,也是给个台阶。若孩子真是闷了,去两仪殿开开眼界,顺便敲打几句,也就罢了。
谁知李承乾立刻摇头,往长孙皇后怀里缩了缩:“不去……两仪殿不好玩……” 他顿了顿,像是忽然想起什么,抬起眼,带着点可怜的希冀看向李世民,“父皇……儿臣听说,东宫库房里,有父皇以前打仗的宝贝?刀呀,甲呀……儿臣没见过,想看看……”
终于图穷匕见。
李世民眸光骤然一沉。库房?刀甲?一个三岁孩童,怎么会突然对这些东西感兴趣?还偏偏是“打仗的宝贝”?他几乎立刻联想到了那个被摔碎的白玉月亮灯——那也是他“赏赐”的“宝贝”。
怎么,嫌弃玉灯是假的,不结实,所以盯上了更“真”、更“结实”的兵器铠甲?这是打算继续“验证”他赏赐之物的“厉害”程度?
一股寒意混杂着怒意,从心底升起。他看着儿子那双看似无辜、实则暗藏狡黠(李世民此刻坚信如此)的眼睛,忽然觉得无比疲倦,又无比警惕。
“库房重地,非是嬉戏之所。”他断然拒绝,声音冷硬,“刀剑无眼,铠甲沉重,非你孩童所能触碰。”
李承乾眼里的光瞬间黯淡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浓浓的失望和……一丝委屈?他瘪着嘴,小声说:“父皇小气……看看都不行……” 说着,眼圈似乎真的有点红了。
长孙皇后心疼了,轻轻拍着儿子的背,看向李世民,柔声劝道:“陛下,承乾只是好奇,或许让他远远看一眼,有宫人严密看护……”
“皇后!”李世民提高了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此事不必再议!孩童当以诗书礼仪为要,岂可自幼便耽于凶器武备?此事,休得再提!”
他态度坚决,没有丝毫转圜余地。李承乾要月亮,他尚且能用“未来功业”搪塞;要刀甲?绝无可能!这触碰到了他身为父亲、身为帝王对继承人培养的底线,也触碰到了他内心深处某种不愿被孩童“测试”和“评判”的敏感神经。
李承乾不说话了,把脸埋进长孙皇后怀里,肩膀微微耸动,似乎在无声啜泣。
李世民看着这一幕,心头那点因拒绝而产生的轻微不适,迅速被更坚硬的东西覆盖。不能心软。这孩子,必须知道界限在哪里。
他不再多言,嘱咐皇后好生照看,便起身离去。步伐比来时更快,仿佛多留一刻,那孩子的“委屈”就会化成实质的绳索,捆住他的手脚。
回到两仪殿,李世民兀自余怒未消,连灌了两杯凉茶才压下心头燥意。他下令,加强东宫库房守卫,尤其是存放他旧日兵甲器物的区域,没有他的手谕,任何人不得靠近,更严禁向太子提及库房内具体物品。
他以为,这样就能掐断那混世魔王不该有的念想,让他消停下来。
但他错了。
接下来的日子,李承乾的“病”神奇地好了。不再蔫蔫的,又开始活蹦乱跳。只是,他不再提库房,也不再要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转而迷上了……拆房子。
不是真的拆宫殿,而是拆他视线所及的一切“结构”。先是把他寝殿里那张精巧的拔步床的纱帐挂钩,一根根掰弯,扯下来。然后是窗棂上雕花的小木片,用不知哪里找来的小石片,一点点撬松、抠下来。桌上的瓷盏茶托,他非要一个个叠起来,叠到一定高度,然后笑嘻嘻地推倒,听着那“哗啦啦”的碎裂声,乐不可支。宫人们拦不住,稍一阻拦,他就瞪眼、尖叫,甚至咬人。
丽正殿开始不断传出“叮叮哐哐”、“噼里啪啦”的声音,夹杂着宫人们压抑的惊呼和小太子咯咯的笑声。今日是屏风上的螺钿被抠掉几片,明日是香炉的盖子被扔进水池,后日是皇后赏的一架小座钟,被他拆得七零八落,齿轮弹簧散了一地。
各种小伤小毁的报告,雪花般飘向两仪殿。东西都不算顶顶贵重,但架不住数量多,花样新,而且明显带着一种刻意的、愉悦的破坏欲。
李世民起初听着,还能忍耐,只当是孩子活泼过头。但次数多了,性质就变了。这不再是简单的顽皮,更像是一种无声的抗议,一种对他“不准碰刀甲”禁令的、拐弯抹角的反击——你不让我碰“大宝贝”,我就把你和母后给的“小宝贝”都弄坏。
更让李世民心烦的是,每次他过问,长孙皇后或乳母张氏总是无奈地说:“小殿下只是觉得好玩……”“拦不住,一拦就闹得更凶……”“许是上次病后,心火未消……”
心火未消?李世民看着案头又一份报告,上面写着小太子试图用烛火烧垂幔的流苏,差点引发小火,被宫人拼死扑灭。他额角青筋直跳。
这哪里是心火?这分明是邪火!是故意给他找不痛快!
终于,在接到李承乾用砚台砸裂了丽正殿偏厅一块上好紫檀木镶玉插屏的报告后,李世民忍无可忍了。那插屏是长孙皇后心爱之物,上面嵌的玉是她兄长长孙无忌所赠。
“摆驾!”他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这一次,他没有直接去丽正殿,而是先去了东宫校场。校场一侧的兵器架上,陈列着一些未开刃的仪仗用兵器,也有几副保养良好的旧皮甲。他目光阴沉地扫过,最后停留在一柄木制的、刷了银漆、装饰华美的小号“仪刀”上。那是前年某次庆典后,工匠仿制了给皇子们玩耍的,一直丢在库里。
“把这木刀,还有那副最小的皮甲,”李世民指着那副明显是给少年校阅用的轻便皮甲,“送到丽正殿去。就说,朕赏给太子的。”
王德一愣,以为自己听错了。陛下不是最反对太子接触这些吗?前几日还为此发了好大脾气,加强了库房守卫。
“陛下,这……”
“照做!”李世民语气森然,“他不是想要‘打仗的宝贝’吗?不是嫌别的玩具不结实吗?朕给他结实的!让他玩个够!朕倒要看看,他能玩出什么花样来!”
他眼里没有半分赏赐的温和,只有冰冷的怒意和一种破罐子破摔的狠劲。你不是要吗?好,我给你!给你真的(虽然是木制和皮制的),让你再无借口去祸害其他东西!也让你亲自“体验”一下,这些“宝贝”是否真的那么有趣!
木刀和皮甲很快送到了李承乾面前。
李承乾正对着一地插屏碎片(玉没碎,木框裂了)感到些许无聊,看见新送来的东西,眼睛顿时亮了。尤其是那柄木刀,银漆闪闪,刀柄还缠着红色的丝绦,很符合一个三岁孩子对“兵器”的华丽想象。皮甲虽然旧了,但皮革的质感、金属的扣绊,都透着与柔软布料和脆弱瓷器截然不同的粗粝气息。
“我的!”他欢呼一声,扑过去,先抓起木刀,挥了挥,有点沉,但能挥动。他又去拽那副皮甲,吭哧吭哧地想往身上套。
宫人们得了严令,不许帮忙,只能心惊胆战地看着。小太子力气不小,竟然真的歪歪扭扭把那副对他来说过于宽大的皮甲套在了外衣上,甲片和扣绊哗啦作响。他拖着长长的下摆,举着木刀,在殿里跌跌撞撞地跑来跑去,嘴里发出“嘿哈”的喊声,兴奋得小脸通红。
“我是大将军!杀呀!”他朝着一个多宝格冲过去,木刀“铛”一声砍在架子上,留下一个浅浅的白印。
他又转身,朝着垂落的帷幔砍去,丝帛被扯得晃动。
玩疯了。
李世民“赏赐”的目的似乎达到了一半——李承乾确实不再去拆别的家具器玩了,全部精力都投入到了这“新玩具”上。
然而,另一半目的,却完全落空,甚至走向了反面。
李承乾很快就发现,木刀砍硬东西会留下痕迹,砍软东西不太顺手,但抽打、突刺似乎更好玩。皮甲穿在身上虽然行动不便,但撞到东西好像不疼?
他开始了新一轮的“探索”。
“杀”完了殿内的静物,他开始“追杀”殿内会动的——宫人。宫女们吓得花容失色,四处躲避,又不敢真的跑远,殿内鸡飞狗跳。乳母张氏试图劝阻,被李承乾“冲啊”一声,用包了布的木刀刀尖(虽然钝,但戳一下也挺疼)捅在腿上,疼得哎哟一声,眼泪都出来了。
这还不算完。玩到兴头上,李承乾拖着皮甲,举着木刀,竟然冲出了丽正殿,朝着东宫花园跑去。一路上,见到花木就砍,见到水池边的太湖石就戳,见到吓得呆若木鸡的小宦官就“冲锋”,俨然一副“东宫征服者”的架势。
守卫们面面相觑,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毕竟,这是太子,而且玩的是陛下刚赏的“玩具”。
消息火速传回两仪殿时,李承乾已经“攻占”了花园小亭,正站在石桌上,举着木刀,对着下面几个被迫“扮演敌军”的瑟瑟发抖的小宦官,发出胜利的“吼叫”。
“陛下,小殿下他……穿着皮甲,拿着木刀,在花园里……‘打仗’,宫人们避之不及,花草也毁了不少……”王德禀报时,头垂得极低。
李世民闭了闭眼,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御座的扶手,骨节泛白。
他仿佛能看见那混世小子耀武扬威的样子。给他刀甲,他就真拿来“打仗”,祸害的范围从室内扩展到整个东宫!这哪里是满足他的要求?这简直是给了他更趁手的“凶器”!
而且,是他亲手给的!
一股强烈的、自作自受的憋闷感和巨大的荒谬感,狠狠撞在李世民的胸口。他仿佛看到那小子在无声地嘲笑他:看,父皇,你给的“宝贝”真好玩!比拆房子好玩多了!
“让他玩。”李世民睁开眼,声音嘶哑,带着一种近乎自暴自弃的冷意,“传朕口谕,东宫之内,只要太子不伤及自身,不出东宫,随他如何‘打仗’。宫人内侍,尽量避让。损毁之物,一律不必禀报,事后修缮即可。”
他倒要看看,这混世魔王,拿着这木刀皮甲,能“疯”到什么地步!也看看自己,这个自以为能掌控一切的帝王父亲,到底还能忍受多久!
王德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敢说,领命而去。
于是,东宫彻底成了三岁太子的“演武场”。每日里都能看到一个小小的、穿着不合身皮甲的身影,举着木刀,呐喊着追逐“假想敌”,所过之处,一片狼藉,宫人们避之如虎。
长孙皇后几次想管,都被李世民冰冷的态度堵了回来。皇帝似乎在跟儿子较着一股诡异的劲,一种“我看你能疯到几时”的、近乎残酷的放任。
李承乾却浑然不觉,或者说,毫不在意。他玩得不亦乐乎。混沌珠依旧静静蛰伏,只是在他每次剧烈跑动、挥砍,或者不小心撞到什么地方时,会逸散出极其微弱的暖流,缓解他身体的疲惫和可能的小磕碰,让他精力更加旺盛,胆子……也越发的大。
他甚至开始不满足于“陆地作战”。一日,他拖着皮甲,举着木刀,冲到了东宫那片不大的莲花池边。池水不深,但淤泥甚厚。他盯着水面上自己的倒影,还有水中游动的几尾锦鲤,眼珠一转。
下一刻,在身后宫人惊恐万分的注视下,这位大唐的太子殿下,穿着那身宝贵的(?)皮甲,举着御赐的(?)木刀,嘴里喊着“水战!冲啊!”,然后——
“噗通!”
一脚踏空,整个人栽进了初春尚且冰冷的池水里。
水花四溅。
宫人们的尖叫,终于刺破了东宫多日来诡异而喧闹的“和平”。
这一次,不再是损毁器物,也不是追逐宫人。
太子殿下,落水了。
穿着陛下亲赐的皮甲,拿着陛下亲赐的木刀。
消息传到两仪殿时,李世民正在与房玄龄、杜如晦商议今年科举之事。王德连滚爬进来,脸白如纸,声音都变了调:
“陛、陛下!不好了!太子殿下……殿下他掉进莲花池了!”
“哐当!”
李世民猛地站起,带翻了身下的紫檀木圈椅,椅背重重砸在金砖地上,发出巨响。他脸上血色瞬间褪尽,瞳孔骤缩。
房杜二人也骇然起身。
“人呢?救起来没有?!”李世民的声音又急又厉,已然破了音。
“救、救起来了!宫人立刻跳下去把殿下捞上来了,只是……只是呛了水,受了惊,浑身湿透,皮甲沉重……”王德语无伦次。
李世民已听不下去,一把推开王德,甚至顾不上帝王的仪态,大步流星,几乎是狂奔着冲向殿外,朝着东宫方向疾奔而去。玄色袍袖在身后猎猎作响,那张惯常沉稳威严的脸上,此刻只剩下惊怒和后怕,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深沉的恐慌。
赏赐皮甲木刀时的冰冷怒意,放任自流时的憋屈较劲,在这一刻,全都化作了冰冷的针,反噬回来,狠狠扎进他自己的心里。
若是承乾真有万一……
这个念头让他脚步一个踉跄,几乎站立不稳。
东宫,此刻已乱作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