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荣登基,改元元安,帝国似乎终于从那场由天幕引发的惊天动荡中喘息过来,步入了一条以“仁政”、“休养”为标榜的轨道。然而,深宫之中的暗流,从未真正平息。
登基数月,刘荣虽勤政爱民,轻徭薄赋,赢得了民间“仁君”的赞誉,但他始终能感受到那无处不在的、来自旧势力的审视与掣肘。窦太后虽死,其影响力仍在;梁王旧部虽散,怨气未平;朝堂之上,卫绾病逝后,各方势力重新盘踞,对他这个凭借“天意”和“仁名”上位的皇帝,并非全然心服。更重要的是,那天幕“三世而亡”的预言,如同悬于头顶的利剑,时刻提醒着他命运的脆弱与刘氏国祚的短暂。
一种深沉的焦虑,在这位以仁厚着称的皇帝心中滋长。他深知,仅仅依靠“仁政”,或许能得一时的安稳,却未必能根除潜在的危机,更未必能打破那“三世”的诅咒。他需要更强大的法统,更需要一个……彻底与那个被预言“穷兵黩武、导致亡国”的刘彻一脉,以及当前暮气沉沉的刘氏宗族,进行切割的理由。
一个极其大胆、甚至可以说是疯狂的念头,在他翻阅史书、凝视着高皇帝刘邦与吕后画像时,悄然浮现,并迅速扎根、疯长。
元安元年冬,一次看似寻常的大朝会上,皇帝刘荣在议完政事后,并未宣布退朝,而是缓缓起身,手持玉圭,走到了大殿中央。
百官寂静,不明所以。
刘荣面向未央宫北阙(象征高祖刘邦的方向),而后,出乎所有人意料地,他微微转向了长乐宫(吕后曾居之所)的方向,用一种沉痛而无比坚定的声音,朗声道:
“朕,承景皇帝之嗣,本应恪守宗祧,光大汉室。然,近日夜观史册,昼思天命,常感怵惕!”
他环视群臣,目光锐利,与平日温润形象判若两人。
“高皇后(吕雉)辅佐高皇帝,定鼎天下,诛除功臣,稳固社稷,其雄才伟略,不让须眉!然孝惠仁弱,诸吕覆灭,致使高皇后血食几绝,身后凄凉,此实为子孙不肖之过,亦乃刘氏对高皇后之大亏欠!”
这番话,如同惊雷,震得满朝文武目瞪口呆!皇帝竟然在朝堂之上,公然为那位以狠辣着称、在正统史观中饱受非议的吕后翻案?!
不等众人反应过来,刘荣继续道,声音愈发高昂:
“如今天示警兆,国本动摇,皆因后世子孙不修德政,忘却开国创业之艰,更愧对高皇后奠定之基业!朕每思及此,惶恐无地!”
他猛地一挥袖,石破天惊:
“故,朕决意,自今日起,以皇帝之身,追尊高皇后为‘开元圣武高皇后’,入享太庙,位同高祖!并,朕自愿出继,过嗣于高皇后一脉,承其宗祧,继其遗志,革除积弊,再开新天!”
“自即日起,革‘汉’号,立新朝,国号为——‘周’!取‘周虽旧邦,其命维新’之意,亦合高皇后‘吕’姓(吕出自姜姓,姜姓始祖炎帝生于姬水,与周同源)之源流!改元‘维新’!”
过继给吕后!改朝换代!
整个未央宫前殿,死寂得如同坟墓。百官们张大了嘴,如同泥塑木雕,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皇帝疯了?!他不仅要认那位名声不佳的吕后为母,还要抛弃高祖刘邦传下的“汉”国号,自立为“周”?!
这已不仅仅是改朝换代,这是对刘氏法统的彻底背叛!是对两百余年大汉江山的无情践踏!
短暂的死寂之后,是如同火山爆发般的反对声浪!
“陛下!不可!此乃悖逆人伦,背弃祖宗啊!” 一位老宗正涕泪交加,扑倒在地。
“汉室江山,乃高皇帝所创,岂可因一言而废?陛下慎言!”御史中丞面红耳赤地驳斥。
“吕后牝鸡司晨,外戚乱政,乃国之大害,陛下岂可尊之?!臣宁死不敢奉诏!”
反对之声,如同潮水般涌来。不仅刘氏宗亲无法接受,许多信奉儒家正统、重视宗法礼制的官员也认为此举荒谬绝伦,大逆不道!
面对汹涌的反对浪潮,刘荣脸上没有任何动摇,只有一种近乎偏执的冰冷。他早已预料到这一切。
“朕意已决!” 他厉声喝道,声音压过了所有的嘈杂,“此非为一己之私,乃为革除旧弊,顺应天命,避免亡国之祸!高皇后之伟业,岂是尔等腐儒所能妄议?!”
他猛地一挥手,殿外早已埋伏好的甲士蜂拥而入,刀剑出鞘,寒光凛冽!
“凡抗旨不尊者,” 刘荣的目光扫过那些跪地哭谏的臣子,如同看着一群蝼蚁,“以谋逆论处,立斩不赦!”
鲜血,瞬间染红了未央宫前殿的玉阶。
一场针对刘氏宗亲和前朝旧臣的大清洗,以“维新年”的名义,残酷地拉开了序幕。无数人头落地,无数家族被连根拔起。长安城,再次陷入了比景帝驾崩时更恐怖的白色恐怖之中。
在血腥的镇压下,“维新”新政被强行推行。太庙中刘邦的牌位旁,立起了吕后更高大的神主。诏书通告天下,宣布“汉祚已终,大周维新”。
然而,这道强行改天换地的旨意,在帝国广袤的疆域内,激起的并非归附,而是更大的动荡与反抗。
各地刘氏诸侯王纷纷起兵,打出“讨逆”、“兴汉”的旗号。许多原本因刘荣“仁政”而归心的地方郡守和将领,也无法接受这种数典忘祖的行径,或拥兵自重,或干脆加入反抗军。
北方的匈奴听闻汉室内乱、甚至改朝换代,欣喜若狂,加大了侵扰的力度。
关东的“赤眉军”余部,以及其他大大小小的叛乱势力,也趁势再起,局面比刘荣登基前更加混乱。
刘荣(或许现在应该称他为周帝荣)想象中的“维新”盛世并未到来,他一手建立的“大周”,从诞生的第一天起,就陷入了四面楚歌的绝境。他试图用吕后的“铁血”来推行自己的“仁政”,结果却是仁政尽失,只余铁血,且这铁血,并未凝聚人心,反而制造了更多的敌人。
“维新年”在内外交困中艰难地度过了三年。这三年,周帝荣四处救火,疲于奔命,曾经的仁厚形象早已荡然无存,只剩下一个刚愎自用、众叛亲离的暴君轮廓。
国库在连年战争中消耗殆尽,民生凋敝到了极点,易子而食的惨剧随处可见。军队因长期征战和内部猜忌而士气低落。
维新年三年秋,一支由数位刘氏宗王联军与北方匈奴骑兵奇妙结合的“讨逆”大军,攻破潼关,直逼长安。
而此时的长安,已是一座绝望的空城。守军或逃或降,官员作鸟兽散。
周帝荣独自坐在已然空荡的宣室殿中,听着宫外越来越近的喊杀声。殿内,悬挂着他下令绘制的、巨大的吕后画像,画像上的吕后,目光冰冷,仿佛在嘲笑着他的失败。
他想起了天幕,想起了那“三世而亡”的预言。
景帝(一世)、他自己(若算汉,是二世;若算周,则是开创之君)、那么……
他苦笑起来,笑容凄厉。原来,无论他如何挣扎,是延续汉祚,还是改换门庭,这“三世而亡”的诅咒,终究以这样一种讽刺的方式,应验了。他过继给吕后,改汉为周,本想避开预言,却反而让自己成了那亡国的“第三世”!
宫门被轰然撞开。
乱军的火把映照着他苍白而扭曲的脸。
“刘荣!逆贼!你的死期到了!”
他最后看了一眼吕后的画像,猛地拔出了佩剑……
维新年,三年而终。
所谓“大周”,如同一个荒唐的泡沫,瞬间破灭,在历史的长河中,甚至连一朵像样的浪花都未曾激起。
而那天幕关于“大汉三世而亡”的预言,也以一种无人能料的方式,成了现实。只是这亡国的,究竟是刘氏的汉,还是刘荣的周?或许,在世人眼中,早已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一个曾经有望带来仁政与安宁的君主,最终在恐惧与野心的驱使下,走上了一条彻底疯狂的道路,不仅葬送了自己,也亲手验证了那最可怕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