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血腥的图景与冰冷的判词,如同无形的瘟疫,一夜之间侵入了长安城的每一个角落。翌日的未央宫前殿常朝,气氛凝重得能拧出水来。
文武百官依序而立,却无人敢轻易出声。每个人的脸上都残留着惊悸,眼下的乌青诉说着昨夜的无眠。目光偶尔交汇,也是飞快地闪开,仿佛多停留一刻,就会被对方看穿心底那点因天幕而生的盘算与恐惧。
御座之上的刘启,面色比昨日更加憔悴,眼底布满血丝,但眉宇间那股帝王的威压却重新凝聚起来,甚至比往日更添了几分硬冷的戾气。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先听政事奏报,而是直接开口,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天降异象,妖言惑众,致使人心浮动,流言四起!”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铁扫过阶下群臣,“朕已颁下严令,凡敢妄议天幕,私传讹言,蛊惑人心者,不论官职,立斩不赦!”
“着,中尉周亚夫、郎中令周仁,即日起,增派缇骑,巡弋长安各街衢巷陌,但有聚众议论天象者,即刻锁拿,严惩不贷!宫中内外,凡有内侍、宫女私相传语者,杖毙!”
冰冷的“立斩不赦”和“杖毙”如同两块巨石砸进死水,激起一片压抑的抽气声。几个胆子小些的官员,腿肚子已经开始打颤。
“至于储君之事,”刘启顿了顿,目光若有实质地压向每一个竖起耳朵的人,“国本重地,岂因怪力乱神而轻动?朕自有裁断。尔等各安其位,勤勉王事,休得妄加揣测!”
他没有提刘荣,也没有提刘彻,更没有提那要命的“汉武”二字。他用最蛮横的暴力威胁,强行要将那高悬于顶的天幕从所有人的议论和思考中抹去。
然而,越是禁止,那无声的光幕便越像一根刺,深深扎在每个人的心头。恐惧可以被压制,但猜疑和算计,却在这高压之下,如同地底的暗流,涌动得更加汹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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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朝的钟声敲响,百官如同获得特赦般,低着头,脚步匆匆地退出前殿。没有人交谈,只有官靴踏在玉阶上的杂乱声响,暴露着他们内心的不平静。
卫绾混在人群中,只觉得那道道无形的目光似乎都黏在自己背上。他是太子太傅,是这场风暴最直接的关联者之一。他能感觉到来自不同方向的审视——有同情,有怜悯,有幸灾乐祸,更有冰冷的、属于中尉衙门暗探的监视。
他木然地随着人流往外走,脑海中却反复回放着光幕中那尸山血海的场景和“族诛”的判词。陛下今日的强硬,与其说是稳定局势,不如说是一种被天象逼到墙角的、色厉内荏的反扑。
“卫公。”
一个低沉的声音在身侧响起。卫绾心头一紧,侧头看去,是御史大夫晁错。晁错面色同样凝重,眉头紧锁,眼神里却带着一种与他激进政见相符的、不甘被天象束缚的锐气。
“晁大夫。”卫绾微微颔首,脚步未停。
两人并肩沉默地走了一段,远离了大部分朝臣后,晁错才压低声音道:“天幕诡谲,然削藩大事,关乎中央集权,绝不能因此耽搁。陛下虽暂未决断,但我等当早做准备。”
卫绾心中苦笑。都这时候了,这位老友心心念念的,还是他那套削藩策。或许在晁错看来,天幕预示的内乱,正说明了诸侯坐大的危害,更应快刀斩乱麻?可他难道没看到,光幕中的大乱,起因似乎是……“巫蛊”和帝王的猜忌?
“晁公,”卫绾斟酌着词句,“眼下之势,恐非推行激策之时。天意莫测,当以稳……”
“稳?”晁错打断他,语气带着一丝急切,“正因为天意莫测,才更需人谋!岂能因噎废食?卫公,你身为太子太傅,更应……”
他的话没说完,但意思很明显。若太子刘荣还有希望,那么支持削藩、加强皇权的晁错,自然希望卫绾能在这边使上力。
卫绾默然。他该如何告诉晁错,他心中那点对刘荣的期待,在昨夜那场血光之灾的预示和今早陛下毫不留情的态度下,已经摇摇欲坠?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昨夜那烧掉的素帛,是否是一次致命的孟浪?
“容某……再思之。”卫绾最终只能含糊地应了一句,加快了脚步,与晁错拉开了距离。
晁错看着他近乎逃离的背影,眉头皱得更紧,眼中闪过一丝不解与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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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府邸,卫绾只觉得身心俱疲。书房里,那铜质承露盘中的灰烬早已冷透,但他总觉得那焦糊的气味还萦绕在鼻端。
“主上,”杜吴再次悄无声息地出现,脸上带着一丝怪异的神色,“胶东王那边……有动静。”
“说。”卫绾揉了揉刺痛的额角。
“韩嫣今日一早,并未随胶东王入朝,而是在宫外逗留,看似闲逛,却与几个平日里消息灵通的市井之徒,以及……两个在期门军中任职的低级军官,‘偶遇’交谈了几句。”杜吴低声道,“所谈内容无非是市井趣闻,军旅琐事,但时机敏感,恐非无意。”
卫绾的心猛地一沉。刘彻果然没有闲着!他在打探消息,甚至可能……已经在试图接触、拉拢一些潜在的、哪怕是低阶的力量。这份心机和行动力,在一个少年亲王身上,显得格外可怕。
“还有,”杜吴的声音更低了,“方才小人回来时,似乎看到中尉衙门的暗哨,对韩嫣也有所留意。”
陛下也在盯着!这潭水,越来越浑了。
卫绾感到一阵窒息般的压力。他就像站在一块正在裂开的薄冰上,一边是即将倾覆的旧船(刘荣),一边是看似生机勃勃却可能通向未知风暴的新舟(刘彻),而冰层之下,是陛下冰冷的监视和天幕那血色的预言。
他该怎么办?继续观望?可陛下的耐心还有多少?那些因天幕而蠢蠢欲动的势力,又会如何动作?
“知道了。”卫绾挥挥手,声音带着浓浓的疲惫,“继续盯着,但务必加倍小心。陛下……已经动怒了。”
杜吴应声退下。
卫绾独自坐在书房里,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窗外。光幕依旧高悬,在白日的天光下,它的存在感似乎减弱了一些,但那份无形的压迫,却分毫未减。
他想起刘彻那句“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想起光幕中那孤绝的帝王背影,想起陛下今日朝堂上那强硬却难掩虚张声势的禁令……
或许,他昨夜那烧掉的选择,并非全然是错。在这杀机四伏的局中,一味求稳,只怕最终会沦为被碾碎的棋子。只是,这一步踏出,便再无悔棋的可能。
他需要更多的信息,需要更清楚地看清那条“新舟”的航向,以及……那“深渊”究竟有多深。
他提起笔,在一张小小的、用于日常记事的木牍上,写下几个看似无关的人名和官职,都是些与胶东王母族王家、或是与韩嫣等刘彻近侍可能有些微关联的中下层官员。然后,他将木牍递给刚刚送茶进来的、跟随他多年的老仆。
“找个稳妥的人,”他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去查查这几人近日的动向,尤其是……是否与胶东王宫或韩府有过接触。记住,万不可引人注目。”
老仆没有说话,只是恭敬地接过木牍,小心翼翼地纳入袖中,躬身退了出去。
卫绾看着老仆离去的背影,知道自己已经踏出了第二步。这一步,比昨夜烧掉素帛更加具体,也更加危险。
他端起已经微凉的茶水,一饮而尽。苦涩的滋味在舌尖蔓延开。
这盘由天幕开启的杀局,落子无悔。而他,已然入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