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宫,蕲年宫。
此殿比章台宫更显沉穆、古旧,空气里弥漫的不再是药味,而是一种属于岁月和绝对权力的、近乎凝滞的沉重威压。每一根梁柱,每一块地砖,仿佛都浸透了征伐与鲜血,见证了秦国从西陲边鄙到虎视山东的崛起之路。这里,是如今秦国真正的权力核心,垂暮的雄狮——秦昭襄王嬴稷的居所与理政之所。
引路的内侍步履无声,腰背佝偂,连呼吸都放得极轻。赵政——如今已正名为嬴政——跟在其后,玄色深衣的衣袂在寂静中微拂。他胸前的混沌珠,自踏入蕲年宫范围起,便进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状态。它不再嗡鸣,也不再主动汲取,而是呈现出一种极致的“内敛”与“模拟”,仿佛一颗最普通的石子,小心翼翼地收敛起所有异样的波动,同时又在疯狂地解析、适应着这片空间里那庞大、衰老却依旧令人心悸的意志威压。
殿内光线更为昏暗,只在最深处点着一盏孤灯。一个身影,裹在厚重的裘袍中,背对着殿门,坐在一张堆满了竹简的案几后。那身影并不算特别高大,甚至有些佝偂,但仅仅是一个背影,就仿佛凝聚了整座咸阳宫的重量,让踏入殿内的人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内侍无声退下。
嬴政在距离那背影约二十步处停下,依足最郑重的礼仪,伏地叩首:“玄孙嬴政,叩见曾大父王。”他的声音在空旷沉寂的大殿中响起,不高不低,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越,却又奇异地平稳,没有丝毫颤抖。
案几后的身影没有立刻回头。只有竹简被轻轻翻动的细微声响,在死寂中格外清晰。时间一点点流逝,那无形的威压如同实质的水银,弥漫在空气中,考验着跪伏者的神经。寻常人在这种注视下,早已汗流浃背,心智动摇。
嬴政却依旧保持着叩首的姿势,额头贴着冰凉的黑石地面,呼吸绵长而均匀。混沌珠在他体内缓缓流转,将那股足以令常人崩溃的威压,丝丝缕缕地化解、吸收,转化为一种冰冷的、对绝对权力的体悟。他甚至能“感觉”到,那衰老躯体内,依旧奔腾着如同渭水般深沉汹涌的王者意志,以及那份对江山社稷、对嬴姓血脉近乎冷酷的掌控欲。终于,那身影缓缓转了过来。
昭襄王嬴稷的面容,比嬴政想象的还要苍老,皱纹如同刀刻斧凿,深嵌在古铜色的皮肤上。他的眼睑微微耷拉着,似乎没什么精神,但当他抬起眼皮,看向跪伏在地的嬴政时,那双略显浑浊的眸子里,骤然迸射出的精光,却如同雪夜的闪电,锐利、冰冷,仿佛能穿透皮囊,直抵灵魂深处。没有叫起。
昭襄王只是用那双阅尽沧桑、洞悉人心的眼睛,静静地打量着这个突然归来的、流着嬴姓血脉的曾孙。那目光,不像祖父看孙儿,更像是一位老迈的匠人,在审视一块刚刚被送入作坊的、未经雕琢的璞玉,或者说……一块需要被检验成色的矿石。
“抬起头来。”苍老而沙哑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
嬴政依言抬头,目光平静地迎向那道审视的目光。他没有畏惧,没有讨好,甚至没有寻常少年见到至高无上君主的激动。他的眼神,就像他此刻的心境,一片沉静的冰湖,倒映着王座上的苍老雄狮。
昭襄王看着他,看了很久。殿内再次陷入死寂,只有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响。
“像。”良久,昭襄王吐出两个字,声音低沉,听不出喜怒,“眉眼间,有几分你大大父(悼太子)当年的影子。”他提到了早逝的儿子,语气里有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捕捉的怅惘,但随即便被更深沉的冰冷覆盖。“但眼神,不像。”
他顿了顿,枯瘦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案几:“你大父仁弱,你父(异人)……谨慎有余,魄力不足。你的眼神里,有什么?”他像是在问嬴政,又像是在自言自语,“是赵国的风霜?还是……别的什么东西?”
这话问得极其直接,也极其危险。寻常少年,怕是早已心慌意乱。
嬴政的心跳依旧平稳。混沌珠传来清晰的感应,这位曾大父王,要的不是恭维的回答,而是真实的、有价值的东西。
“回曾大父王,”嬴政开口,声音依旧平稳,“玄孙眼中所见,是秦法之严,是秦军之锐,是关中沃野,是山东诸国的恐惧与觊觎。”他略过了个人感受,直接将视角拔高到了国家层面,“玄孙在赵,见惯了合纵连横的虚妄,见识了诸国内里的腐朽。唯有大秦,法度森严,上下同欲,方是终结这数百年乱世之希望。”
他没有提自己在赵国的苦难,没有提归秦的艰辛,而是展现了一种超越个人际遇的、对天下大势的洞察,以及对秦国道路的绝对认同。
昭襄王浑浊的眼中,精光再次一闪。他身体微微前倾,那股庞大的威压似乎更集中地笼罩在嬴政身上:“终结乱世?口气不小。你以为,靠什么终结?靠仁义?靠王道?”语气中带着一丝淡淡的嘲讽,那是针对山东诸国那套口号的。
“靠耕战,靠法令,靠铁骑,靠……绝对的力量。”嬴政的回答斩钉截铁,没有丝毫犹豫,“仁义不能止戈,王道不能统合。唯有大秦的铁律与兵锋,能荡平诸国,书同文,车同轨,量同衡,行同伦,使天下定于一!”
“书同文,车同轨,量同衡,行同伦……”昭襄王缓缓重复着这十二个字,枯瘦的手指停止了敲击。这简短的十二个字,背后蕴含的,是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集权与统一的大帝国蓝图!这绝非一个普通少年能有的见识和气魄!
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昭襄王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尺子,丈量着嬴政脸上的每一丝表情。他在判断,这番话是有人教导,还是发自本心?是夸夸其谈,还是真正的雄心?
嬴政坦然承受着这审视。混沌珠让他心神澄澈,意志如铁。这番话,既是他游历五国、汲取百家、洞察时势后的真实所想,也是投昭襄王所好——这位雄主一生征战,追求的何尝不是超越霸业的、更高层次的统一?
许久,昭襄王缓缓靠回椅背,那股笼罩在嬴政身上的恐怖威压如同潮水般退去。他闭上了眼睛,仿佛疲惫已极,只是挥了挥手:“知道了。去吧。好生学着。”
没有褒奖,没有贬斥,甚至没有明确的态度。但嬴政知道,这第一关,他过了。而且,他在那位暮年雄主的心中,投下了一颗绝非寻常嗣孙分量的石子。
“玄孙告退。”嬴政再次叩首,然后起身,稳步退出蕲年宫。
走出宫门,阳光刺目。嬴政微微眯起眼,感受着背后那座宫殿深沉的注视。他知道,昭襄王不会完全相信他,甚至会更加警惕,但他成功地在最高权力者面前,留下了深刻且独特的印记。
咸阳布局,悄然展开
面见昭襄王之后,嬴政并未急于招摇或结党。他深知,在咸阳这个权力漩涡中,过早暴露锋芒等于自杀。他选择了蛰伏,但蛰伏并非无所作为。
他每日定时前往章台宫向病重的父亲嬴异人问安,姿态恭谨,言语关切,绝口不提国事权力,只尽人子之责。同时,对华阳夫人也保持定期拜见,礼仪周全,送上些不贵重却显心意的楚地风物,既安抚了楚系外戚,也展现了对“祖母”的尊敬。这一切,都通过内侍和眼线,清晰地传达到该听到的人耳中。
借助李斯,编织信息 充分利用其士人身份和辩才,活跃于咸阳的士人圈子、低级官吏聚集之所。他不直接打探机密,而是倾听、分析那些公开的议论、流言蜚语,从中筛选出有价值的信息:哪些宗室子弟不成器,哪些将领有实权却受排挤,哪些文吏有才干而不得升迁,吕不韦门下有哪些得力干将,其势力范围如何……这些看似零碎的信息,被李斯整理后,源源不断地送到他面前。
嬴政则凭借混沌珠赋予的强大记忆和分析能力,将这些信息在脑海中归类、整合,逐渐勾勒出咸阳权力格局的详细图谱。他像一位棋手,在默默熟悉着棋盘上的每一个棋子和它们之间的关联。
在公开场合,他尽量保持沉默,显得沉静甚至有些木讷,符合一个“刚刚归国、尚未熟悉环境”的公子形象,降低各方势力的戒心。但在某些特定的、可控的场合,他会不经意间展露锋芒。例如,在一次由宗室举办的、带有考校性质的射艺活动中,他表现出了远超同龄人的精准和稳定;在一次偶然的、关于《商君书》某条法令的讨论中,他引经据典,阐述精准,令在场的几位老秦宗室都微微侧目。这种偶尔展露的才能,既不会让人感到威胁,又会给某些潜在的观望者留下“此子可造”的印象。
借助混沌珠,洞悉人心这是他最大的优势。在面见华阳夫人、父亲异人,甚至是某些前来“试探”的宗室或吕不韦门下时,混沌珠都能敏锐地捕捉到对方细微的情绪波动——虚伪的热情、真实的忌惮、隐晦的拉拢、冰冷的算计……这些无形的信息,让他能更精准地判断对方的意图,从而做出最恰当的应对。他像一个隐藏在暗处的猎手,凭借着超凡的感知,观察着明处每一个人的举动。
通过李斯,他开始有意识地将一些微薄的财物,资助给那些怀才不遇、生活困顿的低级官吏或军中不得志的基层军官。施恩不图 immediate 回报,只是结个善缘。同时,他也让李斯留意市井间那些有特殊技能(如追踪、打探、甚至鸡鸣狗盗之徒)的人,以备不时之需。这些网络看似微不足道,但在关键时刻,或许能起到意想不到的作用。
他没有直接去触碰吕不韦的核心利益,也没有与任何一方势力明显结盟。他只是默默地观察,学习,积蓄力量,编织关系,等待时机。
他知道,昭襄王时日无多,父亲异人体弱,未来的风暴必将到来。而他,要在这风暴来临之前,将自己打造成最坚固的船,并且,要看清风的方向。
咸阳的暗流,因这位归来公子的沉寂而略显平静,但这平静之下,是更为汹涌的暗潮在涌动。一双冷静到近乎冷酷的眼睛,正在这权力的迷宫中,清晰地寻找着自己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