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浓得化不开,丽正殿外的梧桐只剩光秃秃的枝桠,狰狞地刺向灰白的天。殿内炭盆烧得旺,暖烘烘的,却驱不散那股子沉在骨子里的、无所事事的闷。李承乾已经好些天没怎么说话了。看画谱,看窗棂,看炭盆里明明灭灭的红光,看宫女们蹑手蹑脚像猫儿一样走过厚厚的地毯。
胸口内袋里的丝绦疙瘩还在,硬硬地硌着,像一块长在肉里的、冰冷的石头。指尖偶尔划过袖口,那里早已洗净,什么痕迹都没有,可他还是会下意识地摩挲,仿佛那里还沾着那点晦暗的紫褐色。
闷。比被父皇捏疼手腕时还闷。那时候有疼,有怕,有委屈,现在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空茫茫的、被高墙和炭火烘烤着的安静。混沌珠也懒洋洋的,连一丝微弱的暖流都吝啬给予。
直到那个午后。
长孙皇后怕他闷出病来,特意让尚宫局寻了些新巧玩意送来。不是金银玉器,也不是刀剑弓马(这些如今是东宫绝对的禁忌),而是一些民间孩童常玩的、朴素甚至有些粗糙的东西:一把小小的、绷了牛筋的弹弓,几颗打磨圆润的陶泥弹丸;一套彩绘的、可以拆卸组合的小木人,穿着不同颜色的布衣;还有一只竹条编的、精巧的滚地笼,里面放了一枚光滑的铜钱,滚动起来哗啦啦响。
李承乾起初只是瞥了一眼,兴趣缺缺。那弹弓比父皇库房里的弓箭小气太多,木人呆头呆脑,滚地笼的声音单调。
他随手拿起那把弹弓,牛筋绷得不算太紧,但对一个四岁孩子来说,拉开也需要些力气。他无意识地捏着一颗陶泥弹丸,扣在皮兜里,漫无目的地对着殿内某个方向,虚虚地拉开,又松开。弹弓“啪”一声轻响,弹丸软绵绵地掉在脚边的地毯上,滚了两圈,停下。
没意思。
他又拿起一个小木人。木人刷着红漆,戴着个可笑的尖顶小帽,胳膊腿用木榫连着,可以活动。他拧了拧木人的胳膊,又转了转它的头,木人便摆出一个歪歪扭扭、似蹲非蹲的滑稽姿势。
李承乾看着木人那滑稽样,忽然,脑子里有个什么地方,轻微地“咔哒”响了一下。
他放下木人,又捡起那颗掉落的陶泥弹丸。弹丸灰扑扑的,并不圆,表面有些细微的凹凸。
他看看弹弓,看看弹丸,再看看那个摆着可笑姿势的红衣木人。
一个念头,像水底突然冒出的一串气泡,咕嘟咕嘟,带着点久违的、恶作剧般的雀跃,浮了上来。
他没说话,只是动作快了些。他走到窗边,将那个红衣木人,端端正正地摆在了窗台上,面朝殿内。然后又调整了一下木人的胳膊,让它一只手向前伸着,指着一个固定的方向——大致是殿门的方向。
接着,他后退几步,站定,举起弹弓,扣上弹丸,眯起一只眼,瞄准。
这一次,他没有虚拉。他用上了力气,小脸微微绷紧,牛筋被拉开一个不大的弧度,发出细微的“吱呀”声。
“啪!”
陶泥弹丸脱手而出,划出一道低平的弧线,不偏不倚,正正打在那红衣木人向前伸出的、细细的木头手指上!
“嗒”的一声脆响。木人的手指猛地向后一折,几乎要断裂,连带整个木人都向后仰倒,在窗台上晃了晃,勉强没掉下去,却以一种更加扭曲、更加可笑的姿态定住了,仿佛被这一“击”打得措手不及,狼狈不堪。
李承乾放下弹弓,走过去,看着那歪倒的木人。他伸出手,不是去扶正它,而是用指尖,轻轻拨弄了一下木人那被打得后折的手指。
硬硬的,木头特有的质感。
然后,他咧开嘴,无声地笑了起来。不是以前那种没心没肺的大笑,也不是恶作剧得逞的尖笑,而是一种极其轻微的、从胸腔里泛上来的、带着点冰冷趣味的笑意。眼睛弯了弯,里面那层沉静的雾似乎被吹开了一角,露出底下一点亮得惊人的光。
闷气好像找到了一个泄洪的小口子。
接下来的几天,丽正殿的宫女内侍们发现,小殿下似乎找到了新的乐子,人也“活泛”了些。他不再整日对着窗户发呆,而是开始兴致勃勃地“布置”他的殿内“演武场”。
窗台、矮几、书架边缘、甚至炭盆旁的铜壶盖上,都成了他安置那些彩绘木人的“据点”。红脸的“将军”被摆在殿门内侧的屏风顶上,俯瞰“全局”;蓝衣的“小兵”蹲在花架的第二层,做出探头探脑状;黄帽的“文官”被放在书案一角,面前还摆了一小片撕下来的纸,权当“奏折”。
李承乾自己则手持弹弓,腰间(用一根丝绦草草系着)别着几个装着陶泥弹丸的小布袋,在殿内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像个真正的大将军在巡视他的兵马。
巡视完毕,他便开始“演练”。
目标不是固定的。有时是“将军”头上的帽缨(一颗弹丸擦过,帽子歪了),有时是“小兵”探出的脑袋(弹丸击中额头,木人向后翻倒),有时是“文官”面前的“奏折”(纸片被打飞,飘落在地)。他射得很准,几乎弹无虚发。陶泥弹丸打在木头上,发出或清脆或沉闷的“嗒”、“咚”声,在安静的殿内格外清晰。
宫女们起初觉得有趣,小殿下总算肯动一动了。但很快,她们就笑不出来了。
因为李承乾的“目标”开始“活”了。
一次,宫女春桃正低头擦拭多宝格,忽然觉得后脖颈微微一凉,好像被什么小东西轻轻碰了一下。她吓了一跳,回头,只见小殿下站在不远处,手里拿着弹弓,正歪着头看她,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却亮晶晶的。
春桃心里发毛,强笑道:“殿下,您……”
话没说完,又是一颗弹丸飞来,这次打在她刚刚擦拭过的、一个白玉净瓶的瓶口边缘,发出“叮”一声轻响。净瓶晃了晃,春桃魂飞魄散,赶紧扑过去扶住。
李承乾看着她手忙脚乱的样子,嘴角又翘起那个细微的、冰冷的弧度,然后转身,继续寻找下一个“目标”。
还有一次,乳母周氏端着一碗刚炖好的冰糖雪梨羹进来,刚走到殿中,一颗陶泥弹丸破空而来,不偏不倚,正打在她手中的白瓷碗沿上。
“当!”
碗身剧震,滚烫的羹汤溅出来几滴,落在周氏手背上,烫得她“哎哟”一声,差点脱手。碗在托盘里晃悠了几下,险险稳住。
周氏又惊又怒又怕,抬眼看去,李承乾站在窗边光影里,手里的弹弓还举着,小脸平静,仿佛刚才那惊险一幕与他无关。他甚至没看周氏烫红的手,目光落在碗中晃动的梨羹上,然后,他慢慢地、清晰地说:
“手不稳,汤洒了。”
周氏气得浑身发抖,却一个字也不敢说,只能忍着疼,低着头,匆匆将碗放到案上,退了出去。
渐渐地,丽正殿内的气氛变了。宫人们依旧伺候着,但每个人都提心吊胆,走路时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生怕不知从哪里飞来一颗弹丸,打在身上、器物上,或者只是擦着耳边飞过,带来一阵惊悸。小殿下不再直接毁坏东西(像以前砸灯挖地那样),但这种随时可能被“流弹”击中的感觉,更让人神经紧绷,无所适从。
他射得很“讲道理”。从不射人要害,也不故意打碎贵重器物,总是瞄准一些无关痛痒却又让人无法忽视的地方——衣角、袖口、佩饰、手中的物件边缘。每一次射击都精准,沉默,带着一种孩童式的、却不容置疑的“测试”意味。
他在测试什么?测试他们的反应?测试这些“活靶子”和那些木头靶子有什么不同?还是测试……在这座寂静的囚笼里,他到底能“掌控”到什么程度?
没人知道。她们只知道,当那双乌黑沉静的眼睛望过来,手指扣上弹弓牛筋时,最好立刻停下手中的动作,或者,把自己变成一个更不显眼的“背景”。
消息再次越过丽正殿的高墙,带着弹丸破空的细微声响和宫人们隐晦的怨惧,飘到了两仪殿。
李世民听着王德小心翼翼、尽量客观的描述——太子殿下以弹弓射击木人取乐,偶尔“误伤”宫人器物,宫人战战兢兢——眉头蹙了起来,却不是之前那种暴怒或深沉的疑忌。
这次,他感到的是一种……荒谬,和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哭笑不得。
弹弓?射击木人?还“误伤”宫人?
这听起来,倒真像是寻常男童会干的顽皮事。比起之前的“魇镇”、“涂画”,简直正常得……令人意外。
难道禁足久了,这混世魔王没了那些阴郁心思,反而回归了孩童的天性?只是这天性里,依旧带着那股子让人头疼的破坏欲和掌控欲。
“可知他为何专射宫人手持之物,或是近身处?” 李世民问,手指无意识地敲着御案。他敏锐地捕捉到了禀报中的关键——那孩子似乎不是胡乱射击,而是有选择的。
王德低头:“奴婢不知。许是……觉得活物比死物有趣?或是……手不稳,打偏了?” 这话他自己都不太信。
“打偏?” 李世民哼了一声,“朕看他是打得太准。” 他想起校场上那诡异的鸡鸣,暖阁外那规律的敲击,还有这孩子平日里那些超出年龄的“专注”。若说他射不中想射的目标,李世民是不信的。
那他就是故意的。故意惊吓、戏弄那些伺候他的宫人。
为什么?
是发泄被禁足的不满?还是……一种更隐晦的,对周遭环境,甚至是对他这个父皇所安排的这一切的……挑衅和掌控?
李世民沉吟着。这次的事情,说大不大,不过孩童嬉闹,伤不了人,也毁不了贵重东西。说小也不小,弄得东宫人心惶惶,不成体统。更重要的是,他再次感受到了那种熟悉的、被这儿子以某种意想不到的方式“搅扰”的感觉。不是直接的对抗,而是一种绵里藏针的、让你无法严肃处置却又实实在在感到不舒服的“顽劣”。
“皇后如何说?” 他问。
“皇后娘娘已申饬过伺候的宫人,让他们务必谨慎,也……劝过小殿下几次。” 王德斟酌道,“只是小殿下……似乎听不进去,依旧故我。”
听不进去。李世民几乎能想象长孙皇后无奈又忧心的样子。这混账,对母后的劝诫也这般油盐不进了吗?
他忽然有些好奇,想亲眼看看,那小子拿着弹弓,一脸平静地“射击”时,到底是什么模样。
这个念头一起,便有些按捺不住。
“摆驾,去丽正殿。” 他起身,顿了顿,又补充,“不必通传。”
他想看看,在没有准备的情况下,那混世魔王在干什么。
初冬的下午,天色阴霾,寒风萧瑟。丽正殿内却暖意融融,炭火的红光映着殿内陈设。李世民带着王德,悄无声息地走到殿门侧边,透过半开的门缝,向内望去。
殿内的景象,让他的脚步微微一顿。
只见李承乾背对着殿门,站在殿中央。他没穿外袍,只着一身靛青色的小袄,腰间果然系着那个鼓鼓囊囊的弹丸布袋,手里握着那把不起眼的弹弓。他面前不远处,窗下的矮榻上,并排摆着三个彩绘木人:红衣的,蓝衣的,黄帽的。
他举起弹弓,没有立刻射击,而是微微侧头,似乎在瞄准,又似乎在……倾听?殿内除了炭火的毕剥声,异常安静,侍立的宫女都远远站在角落阴影里,屏息凝神。
然后,李世民看到,李承乾扣着弹丸的手指,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不是松开,而是……调整了一下角度。
接着,“啪!”“啪!”“啪!”
三声轻响,几乎连成一线!
三颗陶泥弹丸,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着,依次飞出,精准无比地,击中了三个木人身上不同的部位——红衣木人的帽缨(歪了),蓝衣木人探出的“手臂”(折了),黄帽木人面前的“纸片”(飞了)。
三个木人应声做出不同的反应:歪倒,后仰,“奏折”飘落。
整个过程干脆利落,甚至带着一种奇异的、赏心悦目的节奏感。不像是孩童嬉闹,更像是一种……冷冰冰的、高度专注的“演练”。
李承乾放下弹弓,走上前,依次看了看三个木人的“惨状”。他没有笑,只是伸出小手,将红衣木人歪掉的帽子扶正(但帽缨依旧耷拉着),将蓝衣木人折断的手臂轻轻按回原处(当然按不牢了),又捡起地上那片“奏折”,随手塞回黄帽木人手里。
然后,他退后两步,再次举起弹弓。
这一次,他没有立刻射击,而是忽然转过头,乌黑沉静的目光,直直地、毫无预兆地,投向了殿门缝隙——正好与门缝外李世民窥视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李世民心头猛地一跳。
那孩子的眼神,平静得可怕,没有丝毫被撞破“恶行”的惊慌或躲闪,甚至……没有意外。仿佛早就知道他在那里,仿佛刚才那一系列动作,就是做给他看的。
李承乾就那样隔着门缝,与父皇对视了两秒钟。然后,他极其自然地、仿佛只是活动了一下脖颈般,转回头,重新面向矮榻上的木人。
他再次举起弹弓,扣上一颗弹丸。
这一次,他瞄准的时间似乎长了一点点。李世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顺着那弹弓指向望去——不是任何一个木人,而是矮榻边缘,一个宫女方才悄悄放下的、盛着热水的铜壶。
壶身光滑,壶嘴袅袅地冒着一点白汽。
李承乾的手指,搭在牛筋上,微微用力。
牛筋发出细微的拉伸声。
殿内死寂。角落里的宫女惊恐地瞪大了眼睛。
李世民屏住了呼吸,手扶在门框上,指节微微收紧。他要干什么?射那水壶?打翻了烫着怎么办?
就在那牛筋即将拉到极致,弹丸蓄势待发的刹那——
李承乾忽然手腕一偏,弹弓的角度极其轻微地向上调整了几乎看不见的一丝。
“啪!”
弹丸脱手,却不是射向铜壶,而是划出一道比之前稍高的弧线,越过铜壶,越过矮榻,“叮”一声,不轻不重地,打在了矮榻后方墙壁上悬挂着的一幅《岁寒三友图》的画轴上!
画轴被击中,猛地向后一荡,撞在墙壁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又反弹回来,来回晃动。画轴末端的玉石轴头撞击着墙壁,发出连续而杂乱的“嗒、嗒、嗒……”声,在寂静的殿内格外刺耳。
而这幅《岁寒三友图》,恰恰是去岁李世民亲笔所题,赏给东宫,寓意太子当如松竹梅般砥砺品性的!
李承乾放下弹弓,看也没看那晃荡不休的画轴,也没再看门缝外的父皇。他低头,从腰间布袋里又摸出一颗陶泥弹丸,在掌心掂了掂,然后,他转过身,面对着殿门方向,不是走出来,而是就站在那里,微微抬起下巴,用他那平静的、清晰的童音,对着空荡荡的殿门方向(仿佛那里站着人),一字一句地说:
“手滑了。”
三个字,清晰入耳。
然后,他不再有任何动作,就那么站着,手里捏着弹丸,眼睛望着殿门,似乎在等待什么,又似乎只是陈述一个事实。
门外的李世民,胸口那股气,猛地一滞,随即汹涌翻腾起来!
手滑了?
当着他的面,故意射偏,击中御赐画轴,然后轻描淡写一句“手滑了”?
这哪里是手滑?这是明目张胆的挑衅!是用一种最孩子气、却又最让他无法发作的方式,告诉他:我知道你在看,我打了你的画,但我只是“手滑”,你能奈我何?
那股熟悉的、被这混账精准拿捏住分寸、搞得火冒三丈却又无处发泄的憋闷感,再次狠狠攥住了李世民的心脏。比之前的“魇镇”更甚,因为这次,这孽子几乎是把“我就是故意的,但你没办法”写在了脸上!
他几乎要立刻推门进去,夺过那弹弓折成两段,再狠狠教训他一顿!可然后呢?为一个四岁孩童“手滑”打中了画轴而大动干戈?这岂不是坐实了自己被个孩子气得失了分寸?皇后又会如何哭求?朝臣们若听闻,又会作何猜想?
李世民站在门外,脸色铁青,胸膛起伏,盯着门内那个小小的、挺直站着的身影,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这个儿子,已经不再是那个只会哭闹砸东西的幼童。他学会了一种更高级的、更让他这个父皇难受的“玩法”。
用孩童的“无心”,包裹着精准的“有意”。
用看似无害的“嬉闹”,实施着无声的“对抗”。
他甚至……开始懂得利用规则(孩童无心的特权),来挑战权威(御赐之物的神圣)。
这个认知,让李世民感到一阵寒意,比殿外的北风更冷。
最终,他没有进去。他缓缓松开握紧门框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门内那个身影,然后,一言不发,转身,迈着比来时更沉、更重的步伐,离开了。
背影挺直,却透着一股强压怒火的僵硬。
直到皇帝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廊庑尽头,殿门内,李承乾才慢慢地、松开了一直捏着那颗陶泥弹丸的手。
弹丸“嗒”一声掉在地毯上,滚了几滚,停住。
他低头,看着那颗灰扑扑的弹丸,又抬头,看了看那幅还在微微晃动的《岁寒三友图》。
然后,他极其轻微地,呼出一口气。那气息在温暖的殿内凝不成白雾,很快消散。
他弯腰,捡起那颗弹丸,放回腰间布袋。又走过去,踮起脚,伸手扶住了那还在晃动的画轴,让它慢慢稳定下来。
他的手指拂过画轴冰冷的玉石轴头,那里被弹丸击中的地方,留下了一个极其微小、几乎看不见的浅痕。
他盯着那个浅痕,看了几秒钟。
然后,他转过身,不再看那画轴,也不再看殿门。他走回殿中央,捡起地上的弹弓,握在手里。
他走到窗前,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光秃秃的庭院。寒风拍打着窗棂,发出呜呜的声响。
他举起弹弓,对着窗外虚无的天空,虚虚地拉开,又松开。
牛筋发出空响。
他保持着拉弓的姿势,对着那片空茫的灰色,很久。
然后,他放下手,把弹弓紧紧攥在掌心。
木质的弓柄,温润中带着一点凉意。
他忽然觉得,胸口内袋里那个硬疙瘩丝绦,还有袖口内侧那早已不存在的紫褐色痕迹,似乎都没有手里这把小小的、简陋的弹弓,来得实在,来得……趁手。
至少,它能发出声音。
能打中东西。
能让那座名叫“父皇”的、遥远而坚硬的冰山,偶尔传来一点……沉闷的回响。
这就够了。
至少,比闷着强。
他握着弹弓,走回炭盆旁,在温暖的光晕里坐下,开始一颗一颗,仔细地擦拭他那些灰扑扑的陶泥弹丸。
殿外,北风呼啸,卷起枯叶尘土,打着旋儿,掠过森严的宫墙。
殿内,炭火安静地燃烧,映着孩童沉静专注的侧脸,和他手中那些不起眼的、却能精准击中目标的、小小的圆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