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253年,秦昭襄王五十四年
昭襄王郊见上帝于雍城。
离了齐国的文风海韵,一路向南,景致愈发奇崛。连绵的丘陵,奔腾的大江,茂密的丛林,以及空气中逐渐浓重起来的、混合着草木腐朽与奇异香料的气味,无不昭示着他们已经踏入了一片与中原风貌迥异的土地——楚。
赵姬与赵政卸下了在齐国扮演的士人衣冠,换上了更为粗犷、色彩也更鲜明的楚地服饰。赵姬用深青的布帕包住头发,赵政则穿着一件窄袖短褐,皮肤被南方炽热的阳光晒成了小麦色,眼神中的沉静被这片土地的蛮荒与神秘衬得愈发深邃。
他们沿着蜿蜒的江水前行,最终抵达了楚国雄踞南方的巨邑——郢都。这座城池的格局与临淄、大梁截然不同,它没有严整的里坊规划,建筑依山傍水,层层叠叠,宫殿巍峨高耸,飞檐斗拱如同凤鸟展翅,充满了一种张扬而瑰丽的想象力。城中水道纵横,舟楫往来如梭,空气中弥漫着稻米的清香、鱼虾的腥气、浓烈的椒浆味道,还有一丝若有若无、来自丛林深处的、属于巫祝的檀香与草药气息。
混沌珠在踏入楚地的那一刻起,就表现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兴奋”与“警惕”交织的状态。它不再仅仅被动汲取能量或知识,而是像一头苏醒的凶兽,主动地“探索”着这片被浓烈巫风与自然灵性笼罩的土地。当赵政走过祭祀江神的土坛,路过供奉山鬼的丛林,甚至只是靠近某些气息古老的巨木深潭时,珠子都会传来清晰的悸动,仿佛在解析着那些无形无质、却又真实存在的“灵”与“蛊”。
他们在郢都城外,一处傍着云梦泽边缘的渔村赁屋而居。茅屋简陋,推开窗便是烟波浩渺的大泽,晨昏之际,雾气氤氲,如梦似幻。赵姬重操旧业,凭借矫健的身手和混沌珠赋予的对水性的微妙感知,她织网捕鱼的收获总比旁人多些,偶尔还能从泽中采到些稀有的水禽或莲藕,拿到市集换钱。
这一年,赵政的“学习”方式再次发生了转变。混沌珠对楚地特有的“巫觋文化”和“自然灵性”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它不再仅仅引导赵政去“听”去“看”,而是开始引导他去“感”,去“沟通”。
赵政常常独自一人走入云梦泽边缘的芦苇荡,或是攀上附近低矮的、生长着奇异植物的丘陵。他学着像楚地的巫祝一样,静心凝神,尝试去捕捉风中带来的信息,去感受脚下土地的“呼吸”,去理解泽中鱼鸟、林间走兽那简单而直接的生命律动。混沌珠如同一个放大器,将这种原始的、近乎本能的感知能力提升到了常人难以企及的高度。
他开始能模糊地预知天气的变化,能察觉到某片水域下鱼群的聚集,甚至能隐隐感知到某些区域弥漫的、不祥的“瘴疠”之气或属于古老存在的、微弱的“领域”意识。这些感知混沌而模糊,却无比真实。
生活也充满了楚地的特色。他们学着食用辛辣的姜蒜和奇特的香草,饮用那浑浊却后劲十足的楚酒。赵政会跟着渔村的孩童,在浅泽中用自制的鱼叉捕鱼,他的动作精准得不像个孩子,仿佛能看透水波的流动。夜晚,他们有时会听到远处传来楚人祭祀时敲打的铜鼓和吟唱的、语调奇诡的巫歌,那歌声苍凉、热烈,直透灵魂。混沌珠在此时会格外活跃,仿佛在解析着歌声中蕴含的、与天地鬼神沟通的原始力量。
赵姬看着儿子日益与这片神秘土地融合,心中既欣慰又隐有不安。她能感觉到,政儿身上那份属于中原王族的、理性的气质,正在与楚地的蛮荒、神秘悄然结合,孕育出某种更加复杂、更加不可预测的东西。
某个月圆之夜,村中举行一场盛大的祭祀“云中君”的仪式。篝火熊熊,巫者戴着狰狞的面具,手持羽旄疯狂起舞,围观的楚人如痴如醉。赵政站在人群外围,静静地看着。混沌珠在他胸前微微发烫,将巫者舞蹈中蕴含的节奏、那吟唱中波动的精神力量、乃至周围楚人被引动的狂热情绪,一一解析、吸纳。
仪式高潮,巫者将一盆混合了牲血和草药的液体泼向篝火,火焰轰然暴涨,发出诡异的蓝绿色光芒。那一瞬间,赵政清晰地“看”到,一股无形无质、却带着强烈祈愿与混乱精神力量的波动,以篝火为中心,扩散开来,试图与冥冥中的存在沟通。
“借外力求告,终是虚妄。”仪式结束后,赵政对赵姬低声说,他的眼神在月光下清冷如泉,“天地之力,鬼神之能,或可借势,却终需自身掌控。”
赵姬默然。她知道,儿子不仅在观察,更是在批判性地吸收。楚地的巫蛊鬼神之道,并未让他沉迷,反而让他更加坚定了某种内在的、对绝对掌控力的追求。
一年时光,在云梦泽的烟波、郢都的喧嚣与楚地的巫歌中流逝。赵政的气质中,添了几分南方的神秘与野性,他的感知能力变得极其敏锐,对人心情绪的把握,对自然环境变化的洞察,都达到了一个新的层次。混沌珠的表面,那繁复的纹路中,似乎也多了一些如同藤蔓纠缠、又似云气变幻的奇异符号,那是解析和容纳了楚地灵性力量的痕迹。
“楚人信鬼好祀,其力散于天地鬼神,难聚于君王一人。”他平静地总结,如同总结之前游历的每一个国家,“此其大弊。”
郢都的晨雾带着水泽特有的黏腻,附着在肌肤上,挥之不去。小小的渔村茅屋内,气氛却比雾气更凝重。
“回赵国!”赵姬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四年流亡磨砺出的冷硬,眼中那因混沌珠融合而时而闪现的灰芒,此刻稳定而执拗地亮着。“嬴异人?吕不韦?他们早已将我们母子弃若敝履!回去做什么?再看那对贼子的脸色,在那个虎狼之邦的泥潭里挣扎求存吗?”她的指甲几乎掐进掌心,那里有旧日被抛弃的伤痕,也有在邯郸挣扎求生的烙印。“回赵国,我们有混沌珠,有机会……有机会拿回我们失去的一切,让那些曾经欺辱我们的人,付出代价!”仇恨是她支撑至今的重要支柱,尤其在融合了珠子部分冰冷意志后,这份恨意愈发纯粹。
赵政站在窗边,望着窗外云梦泽方向。晨光刺破雾霭,在浩渺的水面上投下破碎的金鳞。他身形比一年前又挺拔了不少,楚地的风霜与神秘似乎沉淀在他深邃的眼眸里,让人看不透。他没有立刻反驳母亲,只是轻轻抚摸着胸前那枚看似朴拙、内里却蕴含着五国风霜与智慧的混沌珠。
珠子在微微发烫,不是预警的危险,而是一种……指向明确的牵引。这股牵引力,自他们离开齐国后,就隐隐指向西方,指向那个被称为“虎狼”、被列国恐惧又鄙夷的——秦国。
“阿母,”他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这力量源自混沌珠四年来对他心智的淬炼,也源自他游历五国后对天下大势的洞察,“回赵国,是复仇,是泄一时之愤。赵国积弱,宗室倾轧,纵有混沌珠之助,也不过是在一口即将干涸的井里争水。”他转过身,目光如炬,直视赵姬,“而秦国,是天下。那里有虎狼之师,有严法峻制,有……我应得的位置。”他顿了顿,声音更低,却更清晰,“混沌珠在指引我,去那里。那里有它需要的东西,也有我能掌控的力量。”
“掌控?”赵姬猛地站起,情绪激动之下,周身竟隐隐有煞气流转,那是山林搏杀与混沌珠力量结合留下的痕迹,“你拿什么掌控?凭你一个被抛弃的质子之名?凭吕不韦那奸商的笑里藏刀?政儿,你太天真了!秦国是龙潭虎穴,回去就是自投罗网!”
“正因是龙潭虎穴,才值得一去。”赵政毫不退让,他向前一步,身上竟也有一股无形的气势散发开来,那是汲取了魏之杀伐、燕之悲壮、齐之文华、楚之灵性后,混合而成的、初具雏形的威仪,“在弱者中称雄,非我所愿。要复仇,何须亲自动手?若能执掌秦国之权柄,他日铁骑东出,赵国……不过是囊中之物。”他的话语冰冷,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冷酷与算计。
母子二人对视着,空气中仿佛有无形的电光在碰撞。四年相依为命,在生存的压力下,他们的目标高度一致。但此刻,当生存不再是唯一问题,前路的选择便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分歧。混沌珠在赵政胸前愈发灼热,那股指向西方的牵引力几乎化为实质。
就在这时,茅屋外传来一个清朗而略带异乡口音的声音:“好一个‘执掌秦国之权柄’!此言何其壮也!”
母子二人同时一惊,煞气与威仪瞬间收敛。赵姬眼神锐利地扫向门口,赵政则微微眯起了眼睛。
只见一个身着洗得发白的青色儒袍、年纪约莫二十出头的士子,正站在院门外。他身形瘦削,面容算不上英俊,但一双眼睛却异常明亮,闪烁着精明与渴求的光芒。他拱手一礼,姿态不卑不亢:“在下楚国上蔡人李斯,游学至此,偶闻高论,心向往之,冒昧打扰,还望主人家恕罪。”
他的目光飞快地在赵姬那带着警惕与风霜的脸上掠过,最终定格在赵政身上。这个少年,刚才那番冰冷而野心勃勃的言论,与他稚嫩的外表格格不入,却让李斯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他游学各地,寻求进身之阶,苦苦寻觅的,不就是这种吞吐天下的气魄和洞悉时势的眼光吗?
赵政没有立刻回答,他打量着李斯。混沌珠传来微弱的感应——此人心志坚定,野心勃勃,绝非寻常落魄士子。他体内似乎也有一股微弱却精纯的“念力”,那是专注于某一目标、某一学说而产生的精神力量。
赵姬冷声开口,带着逐客的意味:“乡野村言,不足入高士之耳。我们母子即将远行,不便招待。”
李斯却恍若未闻,目光灼灼地看着赵政,再次开口,语速稍快,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斯虽不才,亦曾闻‘诟莫大于卑贱,而悲莫甚于穷困’。观小公子气度非凡,言谈间已有吞吐四海之志,何必困守于一隅,或执着于旧怨?西秦,虽被山东诸国鄙为虎狼,然法行于内,兵强于外,正是布衣之士,凭三寸之舌,立不世之功的绝佳舞台!”他这番话,看似对赵政说,实则也是在表明自己的心迹与志向。
赵政心中一动。李斯的话,与他之前的想法不谋而合。而且,混沌珠对此人的“念力”反馈,显示其并非空谈之辈。
赵姬眉头紧锁,她不喜欢这个突然出现的士子,更不喜他煽动政儿去秦国的言论。
赵政却向前一步,对李斯还了一礼,语气平淡却带着一丝探究:“先生高见。然秦法严峻,非有真才实学,恐难立足。”
李斯眼中精光一闪,知道机会来了,他肃然道:“斯不才,愿以所学,辅佐明主,廓清寰宇!不知小公子与夫人,欲往何方?斯愿追随左右,效犬马之劳!”他这是在赌,赌这对气质非凡的母子绝非池中之物,尤其是这个少年。
最终的决定,在无声中落下。赵政看了一眼沉默但眼神挣扎的母亲,又感受了一下胸前混沌珠那坚定不移的指向,缓缓开口,声音清晰地穿透了楚地的晨雾:
“西行,入秦。”
这四个字,为持续数年的流亡画上句号,也开启了一段崭新的、更为波澜壮阔的征程。
李斯深深一揖:“斯,愿为前驱。”
赵姬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中只剩下冰冷的决绝。她不再反对,只是默默开始收拾行装。既然政儿心意已决,既然混沌珠也指向西方,那么,龙潭虎穴,她便陪他闯上一闯!回赵国的复仇执念,被更深沉的、对儿子未来的期盼与对秦国那对“故人”的复杂恨意所取代。
三人(包括沉默跟随的李斯)离开了渔村,踏上了西去的官道。身后,是渐渐隐没在雾气与巫歌中的楚地风华。前方,是未知的、充满挑战与机遇的秦国。
命运的齿轮,在这一刻,因一场争执、一次偶遇,而加速转动。未来的始皇与他的丞相,在这南国的晨雾中,完成了第一次交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