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节:李密的笑声
李密的笑声在空旷的兴洛仓东门外炸开,像深夜枭鸟的啼鸣,尖锐而阴森,刮过每个人的耳膜,让人心头发麻。他站在老槐树下,青色的便服被风掀起一角,露出里面暗藏的铠甲,眼神里的狂妄几乎要溢出来。他挥了挥手,身旁两个护卫立刻上前,将那个沉重的木箱推到韦若曦面前,箱底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嘎吱”声。
“这些‘证据’,你且收好。”李密的声音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戏谑,“只要瓦岗军拿下兴洛仓,我自会昭告天下,为韦大人‘正名’——当然,是以‘瓦岗义士’的名义。到时候,韦大人不仅能洗刷污名,还能成为反抗暴隋的英雄,岂不是美事一桩?”
韦若曦垂眸看着木箱里那些拙劣的伪造文书,泛黄的麻纸上,用歪歪扭扭的笔迹写着“韦冲与瓦岗寨密信”“私放瓦岗军入韦城”等字样,甚至还有几个模糊不清的指印,一看便是仓促伪造的。她的指尖几乎要掐进掌心,指甲深深陷入肉里,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她比谁都清楚,李密口中的“正名”,不过是将父亲钉死在“反贼”的耻辱柱上,用一个虚假的“英雄”名号,彻底玷污他一生清正的名声。
但她脸上依旧维持着感激涕零的神色,甚至挤出两滴眼泪,声音哽咽:“多谢魏公成全!若能为家父洗刷污名,韦若曦愿为魏公效犬马之劳!”她说着,便弯腰去扶那个木箱,动作显得有些吃力,仿佛真的被这“天大的恩赐”冲昏了头脑。
就在她的手即将触碰到木箱粗糙的木板时,眼角的余光忽然瞥见西侧沼泽地方向的天空,一道银光划破云层,转瞬即逝——那是唐军的号箭!秦叔宝的队伍到了!
韦若曦的心猛地一凛,如同被冰水浇透,瞬间清醒过来。她没有丝毫犹豫,猛地抬起双臂,用尽全身力气将木箱掀翻。“哗啦”一声巨响,箱中的伪造文书散落一地,被风卷起,像无数只白色的蝴蝶,在空中凌乱地飞舞。
几乎在木箱落地的同时,她抽出藏在宽大袖中的匕首——那把匕首是她从晋阳出发时特意磨利的,刃口闪着寒光。她的动作快如闪电,朝着离得最近的那个护卫刺去。那护卫正低头看着散落的文书,完全没料到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子会突然发难,猝不及防之下,被匕首深深刺中肩膀。“啊!”他惨叫一声,捂着流血的伤口倒在地上,痛苦地翻滚。
“李密!你以为我真的会信你?”韦若曦厉声喝道,声音因愤怒而微微颤抖,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我父亲一生清廉,爱民如子,岂容你这般污蔑!今日,我便替天行道,除了你这乱臣贼子!”
李密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惊怒交加。他猛地后退一步,难以置信地看着韦若曦:“你竟敢骗我!”他腰间的长剑“噌”地一声出鞘,寒光凛冽,直指韦若曦的咽喉,“给我拿下她!死活不论!”
剩下的十几个护卫立刻反应过来,纷纷拔出兵器,刀光剑影瞬间将韦若曦笼罩。他们都是瓦岗军的精锐,身经百战,动作迅猛狠辣,招招致命。
韦若曦虽是女子,却也跟着父亲学过几招防身术。韦冲在世时,深知乱世险恶,特意请了武师教女儿些粗浅的拳脚功夫和刀剑技法,只求她能在危急时刻自保。此刻,她抱着必死的决心,反而将那些技法发挥得淋漓尽致。她身形灵活,像一只受惊的小鹿,在刀光剑影中辗转腾挪,竟也挡了几招。
但毕竟寡不敌众,护卫们的刀越来越密,越来越近,逼得她连连后退。很快,她便被死死逼到老槐树下,后背抵住粗糙的树干,树皮刮得她脊背生疼,已是退无可退。
一名满脸横肉的护卫狞笑着,高举长刀,朝着她的面门劈来。刀锋带着凌厉的风声,映出韦若曦苍白的脸。她闭上眼,心中只有一个念头:爹,女儿尽力了,没能还您清白,只能陪您一起走了。
“铛!”
一声清脆的金铁交鸣声猛地炸开,震得人耳膜生疼。韦若曦感觉到一股劲风擦着脸颊飞过,她下意识地睁开眼,只见秦叔宝手持双锏,如天神下凡般挡在她身前。他身上的明光铠在阳光下泛着冷冽的光,双锏交叉,稳稳地架住了那劈来的长刀。
“韦小姐,快走!”秦叔宝大喝一声,声音如同洪钟,震得周围的人耳朵嗡嗡作响。他双臂用力,双锏猛地一挑,将那护卫的长刀震开,顺势一脚踹在护卫胸口。那护卫惨叫一声,倒飞出去,撞在树上,口吐鲜血,再也爬不起来。秦叔宝的双锏使得虎虎生风,锏影翻飞,转眼间便放倒了两名护卫,为韦若曦开出一条生路。
他身后的唐军士兵如潮水般涌来,“杀啊!”的呐喊声震天动地。他们个个精神抖擞,铠甲鲜明,手中的长枪大刀闪着寒光,与瓦岗军厮杀在一起。
韦若曦却没有动。她的目光穿过混战的人群,看到李密正趁着混乱,悄悄往后退,显然想趁机逃跑。一股怒火瞬间冲上她的头顶,她捡起地上的一把断剑——那是刚才厮杀中掉落的,剑刃虽断,却依旧锋利。她紧紧握住断剑,朝着李密追去,口中厉声喝道:“李密,哪里跑!你的对手是我!”
李密回头见她追来,眼中闪过一丝阴狠。他反手将身边的一名护卫推向韦若曦,自己则一个箭步跨上旁边的战马,猛抽一鞭。战马吃痛,长嘶一声,载着他疾驰而去,很快便消失在远处的树林里。
韦若曦被那名护卫死死拦住,她挥起断剑,与护卫缠斗在一起。可等她好不容易解决掉护卫,再抬头时,李密的身影早已不见踪影。她气得浑身发抖,握着断剑的手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
“别追了!”秦叔宝杀退身边的敌人,快步赶过来,一把拉住她的胳膊,语气急促,“瓦岗军主力快到了,我们得先守住东门!若让他们攻进仓里,之前的努力就都白费了!”
韦若曦这才回过神,看向战场。果然,远处的地平线上,尘土飞扬,隐约能看到无数人影在移动,瓦岗军的主力到了。此刻,唐军虽然勇猛,但人数远远少于对方,渐渐陷入被动,防线被一点点压缩。
她急得额头冒汗,目光飞快地扫过兴洛仓东门的构造。忽然,她想起之前在李世民府中看过的兴洛仓布防图——东门内侧有一处暗渠,是当年修建粮仓时留下的排水通道,因为常年不用,早已被杂草掩盖,很少有人知道。那条暗渠狭窄而隐蔽,或许能派上用场!
“秦将军,跟我来!”韦若曦拉着秦叔宝的胳膊,就往东门内侧跑去,“东门内侧有暗渠,可以绕到瓦岗军背后!我们从背后偷袭,定能打乱他们的阵型!”
秦叔宝虽有疑虑,但见她神色笃定,眼神中没有丝毫慌乱,便立刻信任了她。他对身边的亲兵喝道:“传我命令,死守东门!我带一队人绕后偷袭!”说完,便点了百名精兵,紧跟在韦若曦身后。
暗渠的入口藏在东门内侧的一处矮墙后,被茂密的杂草覆盖。韦若曦扒开杂草,露出一块沉重的石板。她和两名士兵合力推开石板,一股潮湿的、带着泥土腥气的风从下面涌了上来。
“就是这里!”韦若曦率先跳了下去。暗渠狭窄而潮湿,仅容一人通过,底部积着浅浅的泥水,没到脚踝。里面漆黑一片,只能隐约看到前方的微光。韦若曦凭着记忆中的方位,在前面带路,时而左拐,时而右绕,脚下的泥水发出“噗嗤噗嗤”的声响。
百名精兵紧随其后,没有人说话,只有沉重的呼吸声和脚步声在狭窄的暗渠里回荡。大约走了一炷香的时间,前方的光线越来越亮,隐约能听到外面传来的厮杀声。
“快到了!”韦若曦加快脚步,终于在一处杂草丛生的出口停下。她小心翼翼地推开出口的石板,探出头去——外面果然是瓦岗军的后方!那些瓦岗军士兵正专注于前方的厮杀,挥舞着兵器,呐喊着往前冲,丝毫没有察觉背后的动静。
“好!”秦叔宝眼中闪过一丝赞赏,他拍了拍韦若曦的肩膀,对身后的士兵低声道,“听我号令,准备——冲!”
“杀啊!”百名精兵如神兵天降,从暗渠中一跃而出,挥舞着兵器,朝着瓦岗军的后方杀去。他们的突然出现,就像一把尖刀,狠狠刺进了瓦岗军的软肋。
瓦岗军猝不及防,阵型瞬间大乱。前面的士兵还在往前冲,后面的士兵却被唐军偷袭,纷纷溃散。前后夹击之下,瓦岗军死伤惨重,哭喊声、惨叫声此起彼伏。
前方的唐军见状,也士气大振,发起了猛烈的反攻。他们像一把锋利的剑,冲破了瓦岗军的防线,与绕后的精兵汇合在一起,将瓦岗军分割包围。
战斗持续了一个多时辰,直到夕阳西下,瓦岗军才彻底溃败,剩下的残兵狼狈地往远处逃去,留下满地的尸体和兵器。
战斗结束时,夕阳已经染红了天空,像一块巨大的血布,覆盖在兴洛仓的上空。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和硝烟味,让人几欲作呕。
韦若曦站在东门外,看着满地的尸体和血迹,胃里一阵翻涌。她下意识地捂住嘴,强忍着才没有吐出来。秦叔宝走过来,递给她一个水囊:“喝点水吧,会好受些。”
韦若曦接过水囊,却没有喝。她的目光落在那些倒在地上的瓦岗军士兵身上,其中不少人穿着百姓的衣服,脸上还带着稚气,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她忽然想起在瓦岗寨时,那些吃不饱饭的弟兄,他们大多是走投无路的农民,被逼无奈才上了瓦岗寨,他们也只是想活下去而已。
“他们……也是可怜人。”她轻声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忍和迷茫。这场仗,他们赢了,可赢的代价,是这么多人的性命。
秦叔宝叹了口气,目光复杂地看着眼前的景象:“乱世之中,谁不可怜?但想要活下去,想要结束这乱世,就得有人站出来,就得有人流血牺牲。我们现在流的血,是为了将来更多的人流血。”他看着韦若曦,眼神变得坚定,“韦小姐今日立了大功,唐公若是知道了,定会重重赏赐。”
韦若曦摇了摇头,眼中没有丝毫喜悦,只有深深的疲惫:“我不要赏,我只要还我父亲一个清白。只要能证明他是忠臣,是好人,我什么都不要。”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李世民骑着一匹白色的战马,带着一队亲兵疾驰而来。他的铠甲上沾着尘土和血迹,显然是一路赶来的。看到韦若曦安然无恙地站在那里,他明显松了口气,翻身下马,快步走到她面前,语气中带着掩饰不住的关切:“你没事吧?有没有受伤?”
韦若曦看着他,看着他眼中毫不掩饰的担忧,心中忽然涌起一股委屈,积攒了许久的恐惧、愤怒、疲惫在这一刻仿佛找到了宣泄口,眼泪差点掉下来。但她还是忍住了,用力摇了摇头,声音有些沙哑:“我没事,兴洛仓守住了。”
李世民看着她身上的尘土和溅到的血迹,又看了看散落在地上的伪造文书,心中已然明白发生了什么。他弯腰捡起一张文书,看了一眼,便狠狠撕得粉碎:“这些东西,都是伪造的,再也伤不了韦大人的清名了。我会向父亲禀明一切,让他上奏朝廷,为韦大人平反昭雪。”
韦若曦望着他,看着他眼中的真诚和坚定,忽然笑了。那笑容像雨后的天空,干净而明亮,驱散了脸上的疲惫和阴霾。连日来的紧张和不安,在这一刻仿佛都烟消云散了。
“多谢二公子。”她轻声道,语气里充满了感激。
李世民也笑了,笑容里带着几分欣慰:“该谢的是你才对。若不是你机智果敢,识破了李密的诡计,又带领秦将军绕后偷袭,兴洛仓恐怕已经落入李密之手了。”
夕阳的余晖洒在兴洛仓的城墙上,给冰冷的青砖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也洒在三个年轻人的身上,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他们知道,这场战斗的胜利只是一个开始。未来,还有更长的路要走,还有更多的仗要打,还有更多的阴谋诡计要去识破。但只要他们同心协力,坚守本心,相信总有一天,能迎来一个没有战火、没有欺骗、没有饥饿的太平盛世。
而韦若曦也知道,从今天起,她不再是那个需要依附别人的弱女子。她用自己的勇气和智慧,证明了女子也能在乱世中发光发热,也能为自己、为父亲、为天下百姓,闯出一条属于自己的路来。
远处,晋阳的方向传来一阵风,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暖意,吹过兴洛仓的城墙,吹过满地的狼藉,也吹过三个年轻人充满希望的脸庞。
义旗已经在暗中举起,那些隐藏在义旗之下的暗流,在这场战斗中渐渐露出了水面。未来的路,注定不会平坦,风雨依旧会来,但他们都已经做好了准备,昂首挺胸,迎接即将到来的一切。因为他们相信,只要心中有光,有信念,有对太平盛世的渴望,就一定能在这乱世中,走出一条光明大道。
夕阳的金辉渐渐淡去,暮色像一层薄纱,轻轻笼罩住兴洛仓。厮杀后的战场渐渐沉寂,只剩下伤兵的呻吟和晚风拂过残破旗帜的呜咽。
韦若曦跟着李世民和秦叔宝往仓内走,脚下的石板路黏着暗红的血渍,每一步都格外沉重。她忽然停住脚步,看向城墙根下蜷缩着的一个少年——看年纪不过十三四岁,穿着瓦岗军的粗布甲,腿上中了一箭,正咬着牙往箭杆上缠布条,疼得额头直冒冷汗。
“等等。”韦若曦挣脱李世民的手,快步走过去。那少年警惕地抬眼,攥紧了手里的断刀,眼神里满是惊恐和倔强。
“别害怕,我不是来伤你的。”韦若曦放缓声音,从腰间解下随身携带的药囊,“我给你敷点药,不然伤口会发炎的。”
少年愣住了,大概没料到敌人会给自个儿上药。韦若曦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拨开他腿上的破布,箭头还嵌在肉里,周围已经红肿发黑。她咬着牙帮他拔出箭头,少年疼得闷哼一声,却没再动。
“忍一忍。”她用干净的布蘸了随身携带的烈酒,仔细清洗伤口,又撒上止血的药粉,最后用布条牢牢缠好。这才发现自己的手也在抖——刚才杀人时没觉得,此刻触碰这少年单薄的肩膀,倒生出几分不忍。
“你叫什么名字?”她问。
少年抿着唇不说话,过了半晌才憋出一句:“俺叫狗剩。”
“狗剩?”韦若曦笑了笑,“好名字,好养活。你家在哪?怎么会来瓦岗军?”
提到家,狗剩的眼圈红了:“俺爹娘被隋军杀了,村里被烧了,俺无家可归,才跟着魏公……”
韦若曦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她看向李世民,他正站在不远处望着这边,神色复杂。秦叔宝则别过头,对着夕阳叹了口气——谁不是被逼上梁山的呢?
“这药你拿着。”韦若曦把剩下的半袋药塞给狗剩,“伤口别碰水,要是能找到活路,就别再打仗了。”
狗剩捏着药袋,忽然“扑通”一声跪下,磕了个响头:“姑娘,你是好人……俺、俺以后再也不跟瓦岗军了!”
韦若曦扶起他,心里五味杂陈。她想起父亲常说的“乱世无义战”,以前不懂,如今才明白,这战场上的人,大多不过是想活下去的可怜人。
走进粮仓深处,秦叔宝指着一排排高耸的粮囤,声音里带着振奋:“二公子您看,这些粮食足够咱们唐军吃半年的!有了这兴洛仓,咱们西进长安就更有底气了!”
李世民点点头,目光扫过韦若曦,见她还在望着门口的方向,轻声道:“在想什么?”
“我在想,”韦若曦转头看他,眼中带着一丝迷茫,“咱们赢了,可像狗剩那样的孩子,还有多少?他们的家,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李世民沉默了。他伸手拂去粮囤上的灰尘,声音低沉却有力:“会回来的。等我们推翻了暴隋,让百姓有田种、有饭吃,再也不用颠沛流离,这样的孩子就不会再上战场了。”他顿了顿,看向韦若曦,“就像你父亲希望的那样,天下太平。”
提到父亲,韦若曦的眼睛亮了亮。她从怀里掏出那块贴身藏着的玉佩,上面刻着“韦”字,是父亲留给她的遗物。“我爹说,他这一生,就盼着‘太平’二字。”
“会实现的。”李世民的语气格外郑重,“不仅要为韦大人平反,还要让天下人都过上安稳日子。这不仅是你爹的盼头,也是我们所有人的。”
夜色渐浓,秦叔宝命人点亮火把,粮仓里顿时亮如白昼。火光映在粮仓上,映在李世民坚毅的脸上,也映在韦若曦握紧玉佩的手上。
忽然,外面传来一阵马蹄声,亲兵匆匆跑进来:“二公子,有密信!”
李世民拆开信,眉头渐渐皱起。韦若曦见他神色凝重,轻声问:“怎么了?”
“李密没跑远,他在附近收拢残兵,还联合了王世充的人,看样子是想反扑。”李世民将信递给秦叔宝,“秦将军,你带人守住东门,我带一队骑兵去抄他们后路。”
秦叔宝接信看了,沉声道:“二公子放心,东门有我在,万无一失!”
韦若曦忽然道:“我跟你去。”
李世民愣了一下:“太危险了。”
“我认识附近的山路。”韦若曦语气坚定,“李密以为咱们只会走大路,我带你们从后山绕过去,能打他们个措手不及。”她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我记性好,以前跟爹去山里采药,这附近的路我闭着眼都能走。”
李世民看着她眼里的光,那是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像极了当年韦冲守城时的模样。他点了点头:“好,那就麻烦你了。”
出发前,韦若曦又去看了狗剩,给他留了些干粮。少年捧着饼子,眼泪掉在上面:“姑娘,俺跟你们走!俺能牵马,能挑水,俺不怕死!”
韦若曦想了想,对李世民道:“带上他吧,让他在后方帮忙,总比在这儿等死强。”
李世民应了。火把照亮了后山的小路,韦若曦走在最前面,脚步轻快得像只山鹿。狗剩跟在后面,背着药囊,时不时抬头看看她的背影,又看看火把映照下的唐军旗帜,眼里第一次有了光。
夜风从山谷里吹出来,带着草木的清香。韦若曦回头望了一眼兴洛仓的方向,那里灯火通明,像黑夜里的一座灯塔。她知道,这只是开始,但只要往前走,总有一天,这灯火会照亮整个天下。
她握紧了父亲的玉佩,快步跟上队伍。前路或许崎岖,但只要心里装着“太平”二字,再难的路,也能走下去。
后山的路比想象中更难走,碎石子硌得马蹄踉跄,枯树枝时不时勾住衣甲。韦若曦走在最前,借着月光辨认着石缝里的苔藓——她记得父亲说过,阴面苔藓密的地方是背路,阳面干燥的才是常走的山道。
“往左拐,”她忽然停住,指着一道被藤蔓掩盖的窄缝,“从这儿穿过去,能近半里地,就是李密他们收拢残兵的山坳。”
李世民勒住马,示意亲兵熄灭火把。黑暗中,只有马蹄踏过落叶的“沙沙”声。狗剩紧紧攥着缰绳,手心全是汗,却咬着牙没出声——他怕被当成累赘。
越靠近山坳,隐约的人声就越清晰。李密的声音尤其刺耳,正唾沫横飞地喊着:“等咱们夺回兴洛仓,粮食分三成给王世充!剩下的全是咱们的!到时候杀回瓦岗,让秦叔宝那厮好看!”
韦若曦趴在一块巨石后,借着月光数着篝火旁的人影——大约两百来人,大多歪歪斜斜地靠在树上,甲胄都没穿戴整齐,显然是败兵的模样。
“他们防备松懈,”她凑到李世民耳边,声音轻得像风,“东南角是陡坡,他们定想不到有人从那儿下来。您带主力从正面冲,我引十个人从坡上往下扔石头,乱他们阵脚。”
李世民点头,指尖在她手心飞快地敲了三下——这是军中约定的“事成”暗号。韦若曦攥了攥他的手,转身朝陡坡摸去,狗剩想跟,被她按住:“你在这儿盯着,看到火光就吹口哨,给正面报信。”
陡坡上全是松动的碎石,韦若曦攀着野藤往下滑,靴底磨出了血也顾不上。十名亲兵紧随其后,每人怀里抱了三四块拳头大的石头。
“三、二、一——”她低喝一声,率先将石头推了下去。
“轰隆隆”的声响瞬间打破寂静,碎石像冰雹般砸进李密营营地。篝火被砸得火星四溅,有人惨叫着被砸中,营地顿时乱成一锅粥。李密骂骂咧咧地拔剑:“谁?!”
就在这时,李世民的声音如惊雷炸响:“唐军在此!降者不杀!”
正面的骑兵如潮水般涌来,刀光在月光下划出冷弧。李密的残兵本就惊魂未定,此刻更是溃不成军,有的跪地求饶,有的慌不择路地往树林里钻。
韦若曦从坡上跳下来,正好撞见李密骑马冲过来。他眼里血丝密布,看到她时先是一愣,随即目眦欲裂:“又是你这小贱人!”
他举剑就刺,韦若曦侧身躲开,腰间的匕首顺势划向马腹。战马吃痛长嘶,将李密掀了下来。她正要上前,却见狗剩不知何时冲了过来,抱着李密的腿死死不放:“你不准伤她!”
李密怒极,抬脚就踹,狗剩被踹得滚出老远,却还是爬起来又扑上去。韦若曦趁机扑过去,将匕首抵在李密咽喉:“别动!”
李密僵住,看着眼前的少女——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脸上还沾着泥灰,眼神却亮得惊人,像极了当年守城的韦冲。他忽然笑了,笑声嘶哑:“韦冲的女儿……果然像他……”
李世民策马赶来时,看到的就是这一幕:韦若曦持匕首指着李密,狗剩抱着李密的腿喘气,周围的唐军正捆着降兵。他翻身下马,对韦若曦道:“辛苦了。”
韦若曦收了匕首,指尖还在发颤——这是她第一次直面生死相搏,心脏跳得像要炸开。李世民递过水壶,她猛灌了几口,水顺着嘴角流到脖颈,才稍稍压下惊悸。
“把李密看好了,”李世民对亲兵吩咐,又看向狗剩,“你这小子倒是勇敢,以后就跟着韦小姐吧。”
狗剩咧开嘴笑,露出缺了颗门牙的牙床:“俺会护着她!”
韦若曦没忍住笑,揉了揉他的头。月光穿过树梢,落在三人身上,山风吹来,带着兴洛仓的麦香。她忽然想起父亲临终前的话:“阿曦,乱世里的光,不是等来的,是自己挣来的。”
此刻她好像懂了——这光,是刀刃上的勇气,是碎石坡上的决绝,是狗剩笨拙的守护,也是李世民眼中不灭的星火。
回兴洛仓的路上,李世民忽然道:“等进了长安,我请你去曲江池赏灯。听说那里的灯楼有十丈高,亮起来像天上的星。”
韦若曦抬头,看见他眼里的光,比山坳里的篝火更暖。她点了点头:“好,到时候让狗剩也去,他从没见过灯楼呢。”
狗剩在后面喊:“俺还想吃糖葫芦!”
三人的笑声惊起了林子里的夜鸟,扑棱棱飞向夜空。星星在天上眨着眼,仿佛也在盼着那一天——长安的灯亮起来,天下的路都平坦起来,再也没有颠沛流离,只有安稳的日子,像兴洛仓里的粮食,沉甸甸,暖洋洋。
回兴洛仓的路上,天渐渐亮了。东方泛起鱼肚白,把山路染成一片淡金色。韦若曦牵着马,听着身后狗剩哼着不成调的山歌,时不时还被路边的石子绊倒,惹得亲兵们偷笑。
“你慢点,”她回头嗔怪道,却伸手扶了他一把,“摔破了皮,进城可吃不了糖葫芦。”
狗剩揉着膝盖,嘿嘿笑:“知道啦,韦姐姐。”这声“姐姐”叫得自然,像是喊了许多年。韦若曦心里一动,想起小时候总缠着父亲叫“爹爹”,那时父亲还在,韦城的天总是蓝的。
李世民走在旁边,看着她把自己的水囊递给狗剩,看着她弯腰帮那孩子拍掉裤腿上的泥,忽然道:“到了长安,我让人给你俩置处宅子,就在我府隔壁。”
韦若曦抬头,撞进他带着笑意的眼里。“不用,”她摇摇头,“我想先去父亲的旧部那里。他生前说过,长安有位老将军欠他一个情,或许能帮着查当年的卷宗。”
“我陪你去。”李世民说得干脆,“吏部的卷宗乱得很,没人领着,你查十年也未必找得到。”他勒了勒缰绳,让马慢下来,“韦大人当年的事,我爹也常提——说他守韦城时,城墙上的箭羽能堆成小山,却没让隋军踏进一步。这样的人,绝不能让他蒙冤。”
韦若曦的心像是被温水浸过,暖烘烘的。她从怀里摸出那块玉佩,迎着晨光看,玉上的“韦”字被磨得光滑,却越发清晰。
进兴洛仓时,秦叔宝已带着士兵在门口候着。看到李密被捆得结结实实,他捋着胡须笑:“二公子和韦小姐辛苦了!我让人备了早饭,小米粥配着腌菜,热乎着呢。”
狗剩一听说有吃的,眼睛都亮了,拽着韦若曦的袖子就往粮仓里跑,被亲兵笑着拉住。韦若曦回头,见李世民正和秦叔宝低声说着什么,秦叔宝频频点头,偶尔朝她看一眼,眼神里满是赞许。
早饭时,狗剩捧着碗粥,呼噜呼噜喝得香甜。韦若曦看着他,忽然想起那些倒在战场上的瓦岗军士兵,想起狗剩说的“爹娘被隋军杀了”。她舀了一勺粥,递到狗剩嘴边:“慢点吃,不够还有。”
“韦姐姐,”狗剩含着勺子,含糊道,“等进了长安,俺能去学打铁不?俺想造一把剑,给你防身。”
韦若曦笑了,摸摸他的头:“好啊,等你学会了,给我造一把最轻的剑,太重了我拿不动。”
李世民在一旁听着,插了句:“造剑哪有造盔甲好?我认识长安最好的铁匠,让他收你当徒弟,给韦姐姐造一副银甲,亮闪闪的,比什么都威风。”
狗剩眼睛瞪得溜圆:“真的?银甲?”
“骗你是小狗。”李世民举起粥碗,和韦若曦的碗轻轻碰了一下,“来,祝我们早日进长安,祝韦大人沉冤得雪。”
粥碗相撞的声音清脆,像一滴雨落在平静的湖面,荡开圈圈涟漪。韦若曦看着李世民眼里的光,看着狗剩狼吞虎咽的模样,看着远处正在搬运粮食的士兵——他们的肩膀扛着沉甸甸的麻袋,脚下却走得稳健。
她忽然觉得,这乱世或许就像这碗小米粥,看着朴素,熬熟了却暖心暖胃。而他们这些人,就像粥里的米粒,看似散碎,聚在一起,就能熬出最踏实的味道。
吃完早饭,秦叔宝开始点兵——留一半守兴洛仓,另一半跟着李世民西进。韦若曦帮着亲兵收拾行装,把药囊里的药分门别类包好,又给狗剩缝补了磨破的裤脚。
“韦姐姐,你还会做针线活?”狗剩蹲在旁边看,眼睛眨也不眨。
“以前娘教的,”韦若曦手上的针飞快地穿梭,“那时候在韦城,女孩子们都要学。不像现在,连做件新衣裳都成了难事。”
“等天下太平了,俺让你天天做新衣裳。”狗剩拍着胸脯,“俺打铁挣钱,给你买最好的绸缎!”
韦若曦被他逗笑,针扎了手指,冒出个小红点。李世民正好走进来,见状皱了皱眉,从怀里摸出个小瓷瓶,倒出点药膏抹在她指尖:“笨手笨脚的。”语气带着点嗔怪,动作却轻得很。
“二公子,”韦若曦缩回手,脸有点热,“都准备好了,啥时候出发?”
“等午时,”李世民看了看日头,“让士兵们歇够了力气。”他顿了顿,从行囊里拿出一卷纸,“这是我让人画的长安地图,你看看,韦大人说的那位老将军住在哪条街,认得不?”
韦若曦展开地图,手指划过那些密密麻麻的街巷名称,忽然停在“安定坊”三个字上:“是这儿!爹说过,老将军住在安定坊,门口有棵老槐树,树干上有个疤。”
“好,”李世民把地图折好递给她,“记牢了,到了长安,咱们先去安定坊。”
午时一到,号角声在兴洛仓上空响起。唐军士兵列队出发,甲胄鲜亮,旗帜高扬。韦若曦牵着马,走在李世民身边,狗剩背着她的药囊,亦步亦趋地跟着。
风从东方吹来,带着一丝暖意。韦若曦抬头,看到兴洛仓的粮仓在阳光下闪着光,像一座踏实的山。她知道,他们正朝着长安去,朝着父亲期盼的太平去。
路上的风景渐渐变了,荒芜的田野里开始有了耕田的农人,残破的村庄外搭起了新的草屋。有孩童追着队伍跑,手里举着刚摘的野花儿。
“韦姐姐你看,”狗剩指着远处,“那花儿像不像你发间的银簪?”
韦若曦摸了摸头上的素银簪——那是母亲留下的,她一直戴着。她笑着点头:“像。”
李世民回头,看着她鬓边的银簪在风里轻轻晃,忽然道:“到了长安,我给你打一支金簪,镶上宝石,比这好看十倍。”
韦若曦脸一红,别过头去,却忍不住笑了。风拂过耳畔,带着远处麦田的清香,她觉得,这乱世的路,好像也没那么难走了。
因为身边有并肩的人,有盼头,有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