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阁里,茶烟袅袅缠着窗棂上的冰花,宜修正听太子妃讲弘春“挨打”的细节。
宜修捏着茶盏的手顿了顿,眼底掠过一丝了然。
弘春被李德全抱回来时,小手肿得跟猪蹄似的,抱着皇阿玛的腿哭个不停。太子妃比划着,结果?太医一瞧,说是皮肉看着吓人,实则就挨了三下,倒是跨门槛时摔的那一跤,把屁股磕得不轻。
宜修挑眉:这么说,是场好戏?
可不是。太子妃笑得眼角起了细纹,老三哪舍得真打儿子,不过是捏红了皮肉做样子。偏弘春那孩子实诚,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连皇阿玛都被他唬住了,竟让他在龙床上睡了午觉。
这可是天大的体面。自胤礽长大,御书房的龙床再没让孩童沾过边。弘春这一哭,竟哭出了隔代亲的特例。
弘春自出生便被捧在掌心,何曾受过这等委屈?阿玛久别归来,非但没给糖吃,反倒抡起了巴掌。
若不是弘晖搂着他轻声哄劝,只怕真要把自己缩成个团,再不肯见人。
宜修笑着抬眼看向太子妃,声音轻得像落在茶盏上的落梅:“二嫂瞧,这出戏,皇阿玛早布好了后手。”
“弘春是安全的。”宜修打断她,“三哥若真要揍他,怎会让他扒着李德全的腿哭?这不过是演给外人看的戏。既坐实了‘内帏不修’的由头,又能把弘春送进宫,避开府里的浑水。”
三福晋已带着女儿回董鄂府那日,特意让管家在门口哭天抢地,闹得半个京城都知道“三福晋被宠妾气回了娘家”。
当时宜修便知,三福晋是真的想通了——她这一闹,既给了胤祉“后院失和”的理由,也护住了自己和孩子,免得被人拿董鄂氏做文章。
“唉,话是这么说,哼,弘春啊,小小的人,哪懂这么这些?现在一听三弟的名就哭,前儿荣妃来看孙子,弘春死活不肯出来见她。”
太子妃轻轻叹了口气,望向殿外,弘晖正牵着弘春的手,在廊下追着一只蝴蝶跑,弘春手里还攥着一枚蜜饯。
宜修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嘴角勾起一抹淡笑:“他今日在皇阿玛面前哭一哭,来日三哥查江南的事,皇阿玛只会更护着他——皇家的孩子,哪一个不是从这些算计里长起来的?”
胤祉的做法还是很不错的,由于隔辈亲,康熙斥责胤祉苛待皇孙,当即发配出京,负责勘探三门砥柱,群臣一开始也没觉得有什么,直到……旨意一下,人就没了。
巳时四刻,康熙下诏。
巳时五刻,太子挑好了随行官员。
巳时六刻,胤禔亲自将胤祉押出城门,一鞭子甩在马腿上,那匹良驹载着胤祉疾驰而去,尘土飞扬中,只余下胤禔冷硬的声音:老三,好自为之。
这般效率,堪称康熙朝头一份。
胤祉离京的消息传得比风还快。朝臣们刚收到弹劾被留中的消息,城门口的尘土已落定,那两位江南美人,像从未进过诚郡王府一般,再无音讯。
查无此人,朕如何查办?康熙在御书房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让满朝文武脊背发凉。这步棋走得太妙,既没接弹劾的茬,又悄无声息地掐断了试探的引线。
皇上这是......要动真格了。吏部尚书在朝房搓着手,看着催缴欠款的文书,指尖微微发颤。
自胤祉被发配三门砥柱,追缴国库欠款的节奏陡然加快,连带着江南漕运的账目也被翻了出来,明眼人都看得出,一场风暴正在酝酿。
太子妃笑着给宜修透了个底,胤祉离京时,大阿哥给了他一鞭子,可鞭子甩出去前,悄悄塞了块玄铁令牌给他,那令牌是漕运衙门的通行令,能调运河上的兵船!
这话让宜修猛地睁大了眼:是啊,皇家兄弟,哪有真的死对头。
胤祉这趟去‘勘探’,查的不是河道,是漕运里的猫腻,是配合胤禛一块整顿河务漕运的后手。
是啊,弹劾的奏本刚递上去,旨意就下来了,连随行官员都选得这么快,分明是早有准备。
康熙要的,就是让所有人明知这里头有猫腻,却不敢探知,忐忑地等待他下决断。
想远了,太子妃正笑着捂嘴说起后续。
康熙望着御座旁哭得抽噎不止的弘春,那红肿的眼泡、挂着泪珠的睫毛,心头一软,竟破天荒地将孩子抱上龙床:睡吧,睡醒了就不疼了。
弘春蜷在康熙臂弯里,小手还攥着弘晖塞来的蜜饯,抽抽噎噎地睡去。康熙替他拭去泪痕,触到那滚烫的脸颊,想起自己幼时被顺治帝罚站的光景,喉头竟有些发紧。
一出卧房,他便对着李德全大骂:老三那混球!对着奶娃也下得去手!
骂声未落,却见太子与大阿哥正斜倚在御书房的榻上,一人捧着一本《资治通鉴》,眼皮却黏得快要粘在一起。
康熙这声骂刚落,就见太子怀里的《资治通鉴》“啪嗒”一声掉在榻上,书页正好翻到画满小糖人的那一页——那是弘春昨日趁太子不注意,用朱砂笔在空白处画的,还歪歪扭扭写了个“糖”字。
胤禔更离谱,手里的书早滑到了腰后,指尖还沾着点蜜饯渣,一看就是方才装睡时偷偷啃了弘春剩下的糖。
“怎么?朕的话碍着你们打盹了?”康熙龙袍下摆扫过榻边的小炭盆,火星子“噼啪”跳了两下,倒比他的语气还凶些。
太子慌忙捡起书,假装拍灰,耳尖却红了:“儿臣……儿臣是在琢磨《资治通鉴》里说的漕运典故,想着能给老三帮上忙。”
大阿哥也跟着坐直,手忙脚乱擦指尖的糖渣:“儿臣也是!刚在想江南盐商的事,想着怎么帮皇阿玛盯着他们。”
“哦?那朕倒要听听,你们琢磨出什么了?”康熙走到榻边,伸手就抽走了太子藏在书里的糖纸——那糖纸正是弘春早上攥的,太子偷偷收起来,想回头给弘晳当玩意儿。
太子脸一红,胤禔却没忍住,指着太子的书笑出声:“还琢磨典故呢!小时候,你书里画的糖人比字还多,昨儿弘春画你脸像糖人,你还乐呵着收了!”
“总好过你!”太子立刻反唇相讥,“前儿弘春说想看‘水里的老虎’,你硬把京郊池塘里的老乌龟说成是‘水老虎’,害得弘春追着乌龟跑了半个时辰,鞋都跑掉了!”
“你还好意思说我?”胤禔撸起袖子,露出手腕上一道浅疤,“五岁时,你偷藏皇阿玛的桂花糖,被李德全抓了现行,还把责任推给我,说我‘教唆你藏糖’,害得我被皇阿玛罚站两个时辰,腿都麻了!”
康熙本来乐呵呵听着,直到兄弟俩斗嘴结束,开始翻旧账,整个人顿时不呵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