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二这日,佟国维悄悄往法海身边凑了凑,袍角扫过对方的靴面,算是递了个准信。
法海眼皮没抬,心里却明镜似的,鄂伦岱这 “搅屎棍” 今日倒是用对了地方。
果不其然,就听鄂伦岱突然扯开嗓子:“赵大人说得在理!当年三公主嫁去巴林部,带去的那批嬷嬷,听说还把陪嫁的南珠当弹珠耍呢!公主想给皇上写封家书,都被她们拦下说‘不合规矩’!”
鄂伦岱吊儿郎当的,嗓门也粗得像砂纸磨木头,“依我看,不光要查额驸,更得查查这些黑心肝的嬷嬷。她们哪是伺候公主,分明是拿公主当摇钱树!”
赵御史眼睛一亮,刚要接话,就见康熙攥着龙椅扶手的手指已经泛白,指节抵着明黄的绸缎,硬生生掐出几道褶子。
帝王的喉结滚了滚,显然是忍到了极限,若不是顾及阶下那群文官正盯着(个个眼里都闪着 “求杖责” 的绿光),怕是早掀了桌子。
“够了!” 法海适时出列,声音不高却带着压场的气势,“赵御史一片忧国之心,臣懂。但皇上身为天子,一举一动皆系大清社稷。满蒙联姻乃是百年国策,皇上忍痛嫁女,为的是边疆安稳,并非无情。”
说着,法海转向赵御史,语气放缓了些,“大人忧心公主境遇,可徐徐图之,何必急于一时?若因言辞过激动摇国策,反倒辜负了初心。”
康熙的脸色稍缓,心里却在翻江倒海:还是自家人靠谱!那几个儿子,一个个杵在那儿看戏,倒不如表弟懂事。他瞥了眼太子和胤禔,见两人正低头 “认罪” 似的,嘴角绷不住笑意,气得差点把玉扳指捏碎。
罢了罢了,看在端静的面子上,就不把赵御史这狗东西喂狗。
赵御史也知见好就收,火候要慢慢烧,不急于一时。便拱手道:“臣…… 遵法大人劝。但此事臣绝不会罢手,明日再来叩奏!” 说罢甩了甩袖子,竟自行退到了班列里。
鎏金铜炉里,新换的龙涎香正袅袅升起,试图驱散方才赵御史留下的火药味。
康熙强压下掀桌的冲动,拿起案上的奏折,故意提高声音:“南岳庙重修事宜,工部拟个章程上来。还有,西巡的国库清查,户部明日把账册呈来。”
锐利目光扫过阶下噤若寒蝉的百官,又重重一哼,将手中的奏折掷在案上:“山东赈灾的粮款,三日内必须解到!谁要是敢从中克扣,朕诛他九族!”
话音刚落,户部尚书连忙出列,额头冒汗:“臣、臣这就去督办,绝不敢有误!”
康熙没再看他,转而看向兵部尚书:“西北的军报呢?准噶尔部又在边境异动,折子怎么还没到?”
兵部尚书躬身道:“回陛下,八百里加急昨日已到,只是……” 他迟疑了一下,“将军请调三千火器营,说是要给噶尔丹一个教训。”
“火器营?” 康熙指尖在龙椅扶手上叩了叩,眼底闪过一丝厉色,“告诉他,火器营是朕的底牌,不到万不得已不准动。让他先稳住阵脚,等朕西巡归来再做定夺。” 顿了顿,又补充道,“传旨给陕甘总督,让他备足粮草,随时听候调遣。”
“嗻!”
处理完军务,康熙的目光落在工部递上的南岳庙重修图纸上。他指着图纸上的琉璃瓦,对工部侍郎道:“这瓦用孔雀蓝,太艳了。换成霁蓝釉,沉稳些。还有庙前的石狮子,爪子别做得太锋利,要显仁厚,毕竟是供奉神灵的地方。”
工部侍郎连忙记下,心里却暗自嘀咕:皇上今儿怎么对这些细节上心了?
话音刚落,太子胤礽立刻出列:“皇阿玛,山东赈灾粮款尚有缺口,儿臣愿捐出半年俸禄,为朝廷分忧。”
胤礽说得恳切,眼角却扫过群臣 ,几个世家出身的官员脸色微变,却不得不跟着附和 “臣等愿效仿太子殿下”。
胤禔紧随其后,朗声道:“皇阿玛,边关退役的残疾将士安置堪忧。儿臣以为,可按其伤残程度分派差使:跛足者可守炮台,目盲者善听声,可探敌军动向;耳聋者不畏炮声,可掌狼烟信号。如此既全其忠义,又省军饷。” 他说罢,故意朝兵部尚书拱了拱手,“此事,还请部堂大人多费心。”
两人一唱一和,竟把话题引向了赈灾、军务,顺带着给兄弟们派了活:“老三精于水利,可去勘察三门砥柱”“老八细心,让他去给西巡探路”“老五老七性子稳,留守监国正好”。
句句都在 “为皇阿玛分忧”,实则把能喘气的弟弟都指使个遍。
康熙听着,脸色稍缓,这两个儿子总算做了点正经事,摆摆手:“此事你们兄弟商量着办,别闹得太难看就行。”
正说着,通政司的官员捧着新到的奏折进来,小声道:“陛下,江南巡抚奏报,说今年的秋粮长势喜人,预估能比去年多收两成。”
康熙接过奏折,只捏在手里转了转。殿内瞬间安静下来,谁都知道江南赋税是块心病,此刻提 “秋粮”,无异于在刀尖上跳舞。
半晌,康熙才淡淡道:“知道了。让他把具体的粮册造好,等老四回来,让老四亲自核验。”
“老四” 两个字一出,太子和胤禔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了然。
康熙仿佛没察觉众人的心思,又拿起一本奏折:“顺天府尹奏报,说京城近日流民增多,怕是要出乱子。让他在城外设三个粥棚,再调些棉衣过去,别让百姓冻着饿着。” 顿了顿,语气沉了些,“告诉那些勋贵,谁要是敢强占流民的土地,朕拆了他的王府!”
这话说得又重又急,吓得几个世袭罔替的王爷赶紧低头。
一轮政务处理下来,日头已爬到了殿顶。康熙揉了揉眉心,对太监道:“余下的奏折,晚上送到御书房。”
百官山呼万岁,看着帝王的明黄轿辇消失在太和门后,才敢悄悄松口气。
太子望着轿辇远去的方向,对胤禔低声道:“皇阿玛这是在给老四铺路。”
胤禔冷笑一声:“铺不铺得成,还得看老四有没有命回来。”
这诡异的沉默里,藏着一场心照不宣的博弈。
康熙赌群臣不敢为了江南的银子动摇国本,群臣赌皇上舍不得真掀翻江南这艘赋税大船。
谁都清楚,这局没有赢家 —— 掀了,大清伤筋动骨;不掀,脓包只会越烂越大。
众人隐隐期待,期待去江南的人早些回来,又捂紧耳朵,不想听见江南的消息。
答案,尚未尘封落定前,总是充满变数,既让人着迷,又让人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