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廿四的朝霞。把雍郡王府的琉璃瓦染成了金红色,花厅里飘着奶饽饽的甜香,穿堂风卷着廊下铜铃的脆响。
巷口的马车挤成了团,南珠旗头从车帘缝里探出来,蟒纹马蹄袖扫过石阶时带起细尘。
最扎眼的是蒙古福晋们的车驾,铜铃 “叮咚” 响得像要掀翻屋顶,车轮碾过青石板,扬起的土沫里都裹着股 “谁也别惹我” 的气焰。
长乐苑的藕荷色窗纱被风掀起角,宜修对着铜镜描眉,笔尖在眉峰顿了顿。廊下红绸灯笼晃得厉害,穗子扫过石榴枝,“啪嗒” 掉了两颗红果,滚到描金廊柱下。“前堂的蒙古福晋们,又在念叨‘纯金瓦’了?”
放下眉笔,拈起块杏仁酥,甜香漫过鼻尖时,眼角挑出点冷笑。
剪秋袖口沾着炮仗灰,刚从外间回来:“喀尔喀亲王福晋正拍桌子呢,说‘草原格格生的娃,就得比紫禁城的金贵’。”
宜修把杏仁酥碎屑掸在锦帕上,凤仙花汁染的指甲点了点:“让她们先闹。去,请八福晋。”
花厅楠木案上的奶饽饽还冒着热气,八福晋捏着茶盏的手指泛白,护甲上的翡翠晃得人眼晕。
自打上次被宜修堵得哑口无言,她见了这位四嫂就像见了刺猬,浑身的刺都想竖起来,偏又不敢。
“抱子得子,遇喜见喜。” 宜修掀帘时,正撞见八福晋扭头看廊外,鬓边珠花抖得像要掉下来。她慢悠悠递过块饽饽,“八弟妹总不能让侄儿的洗三宴,被外人看了笑话?”
八福晋猛地回头,嘴角抿成直线:“少拿话套我!” 可眼神却黏在奶嬷嬷怀里的弘皓身上,小人儿吮着手指,小脸皱成红苹果,憨得让人心头发软。
宜修往太师椅上一坐,指节敲得桌面 “笃笃” 响:“今儿来的蒙古福晋,一半是替爷们撒气的。” 瞥着八福晋指甲在茶盏沿刮出的细痕,慢悠悠补刀,“你不是最会‘主持公道’?正好让她们瞧瞧,皇家福晋的嘴,比草原的风还利。”
八福晋脸涨得通红, “嗤” 地笑了,卸护甲的动作快得像拔刀,刚碰到弘皓的小脸,就被那软乎乎的小手攥住了。喉头滚了滚,声音软了些:“算你说得在理。今儿我就替这小子,会会那群‘草原野鸡’。”
三福晋扶着温宪进院时,正撞见这幕。温宪穿月白夹袄,领口缠枝莲绣得雅致,可攥着帕子的手劲太大,帕角都快绞出洞来。
“四嫂,三嫂……”温宪声音轻得像蚊子哼,眼尾还挂着怯,“她们要提上次的事?”
宜修刚要开口,前堂忽然炸出串尖嗓子,八福晋的声音又亮又利,“某些人也配说‘金贵’?爷们在乾清宫挨了板子,转头就来公主府撒野 —— 这叫没皮没脸!”
温宪的脚步钉在了原地。
三福晋往她耳边凑,憋笑憋得肩膀抖:“听听,你八嫂这嘴,比十把剪子还能铰人。前儿在诚郡王府,她抢了五福晋的风头,气得五弟妹摔了茶盏呢!”
风把八福晋的话送得更远:“想踩着公主往上爬?也不瞧瞧自己那点能耐!偷鸡不成反蚀把米,说的就是你们这群……”
“还有脸提‘天威’?” 有人闷声闷气地回嘴,像被棉花堵着嗓子。
“天威?” 八福晋的声音更高了,“天威就是让你们瞧瞧,皇家的人,轮不到外人置喙!温宪是太后心头肉,端静是皇上掌上珠,你们算哪根葱?”
温宪站在廊下,慢慢松开了帕子。桂花瓣落在手背上,温温的,像谁轻轻拍了拍。乌雅氏总说 “嫂嫂们盼你不好”,可此刻看着八福晋抱着孩子唾沫横飞的模样,三嫂憋笑的肩膀,四嫂倚着门框那点了然的笑意,眼眶忽然热了。
“进去瞧瞧。” 宜修牵起她的手,掌心暖得熨帖,“让她们看看,咱们温宪公主,如今精神着呢。”
刚迈过月亮门,就见蒙古福晋们个个脸色铁青,有的攥帕子抹泪,有的梗着脖子瞪八福晋,偏没人敢再顶嘴。八福晋怀里的弘皓不知何时扯住了她的发辫,扯得她龇牙咧嘴,却没舍得挣开。
温宪望着这场景,声音不大却清亮:“多谢八嫂。”
喀尔喀亲王福晋眼珠一转,盯上刚进门的宜修:“这可是雍郡王府,八福晋抱着人家的孩子逞什么威风?弘皓是蒙古与皇家的血脉,‘三打’该请草原最尊贵的大福晋才是 —— 四福晋以为呢?”
宜修刚站定,银凤钗上的珍珠还在晃,斜睨了一眼喀尔喀亲王福晋,声音不高却压过满堂嗡嗡声:“八弟妹是我请来照拂弘皓的。他是我府上五阿哥,行‘三打’的是康亲王福晋。” 目光扫过满厅,笑意没到眼底,“诸位是觉得,皇家血脉压不住这点蒙古渊源?”
最后一字落地时,花厅静得能听见烛花爆响。有位蒙古老福晋刚要张嘴,被身边人狠狠拽了把帕子,话全咽回了肚子里。
三福晋拉着温宪退到廊下,指着厅里僵住的一群人,憋笑憋得肩头直抖:“瞧见没?你四嫂这嘴,比草原的冰棱还利。” 温宪望着宜修挺直的脊背,鬓边点翠簪在光下泛着冷光 —— 八嫂看着厉害,真正的狠角色,还得是四嫂。
吉时一到,接生姥姥抱着弘皓进正厅。铜盆里的艾草水冒着热气,三枚银锞子在水面打转,映得孩子小脸通红。康亲王福晋拿起红绸裹的银鞭,往孩子屁股上虚晃三下,念着 “一打聪明,二打伶俐,三打邪魔不近身”,话音刚落,弘皓 “哇” 地哭开了,嗓门亮得能掀翻房梁。
八福晋站在边上,下意识往前凑了凑,帕子攥得死紧 —— 她就是想要个孩子,怎么就这么难?
仪式散了,宜修让姥姥抱弘皓回呼伦院,对着女眷们摆了摆手:“天凉了,不留各位久坐。” 蒙古福晋们讪讪告辞,过门槛时,谁都没敢再多嘴。
独留温宪跟着逛园子。长乐苑的雨过天青纱上,兰草绣得像要活过来;群芳阁的秋菊堆在廊下,黄的白的香得人发晕;瑞雪院的葡萄架爬满墙,绿珠子似的果实垂下来,碰着了温宪的鬓角。
一是让温宪这个小姑子,熟悉熟悉雍郡王府,二是要陪她散散心,再宽慰一番,好继续在太后、皇上刷好感。
“这都是你四哥设计的。” 宜修摘了串葡萄,用帕子擦了递过去。温宪咬了口,酸甜汁水流进喉咙,忽然想起自己冷清的公主府。
“四嫂,” 温宪轻声道,“多谢四嫂,我明白的,日子,总得往前过。”
宜修见她眼底没了怯,添了点亮,便笑了:“过几日嘉珏、淑媛周岁宴,你再来好好逛。”
舜安颜来接人时,温宪抬眼撞进他目光里,两人都愣了愣,随即笑了。
笑意淡得像晨雾,却比往日任何时候都实在。
宜修站在廊下看着,瞥见温宪身后嬷嬷袖口的 “静” 字 —— 上次皇阿玛送了玉如意,这次该是什么?四个儿子呢,聘礼可得攒起来。
回长乐苑时,日头已偏西。李嬷嬷捧着红漆托盘进来,三封信在上面躺着:“敏妃、静妃、通嫔都回了话,族里好儿郎挑好了。” 剪秋补充道:“章佳?阿克敦三位,三日后到京,说要亲自来谢恩。”
宜修把信往案上一放,对李嬷嬷道:“给乌拉那拉族长送帖子,五日后大格格周岁宴,请他带费扬古过来,让大伯母也来。”
李嬷嬷刚要走,被宜修叫住。她背对着窗,阳光在身上割出道冷影,手里银剪子 “咔嚓” 铰着盆栽枯枝:“费扬古想借我的名头,在瓜尔佳氏找继室?” 笑声撞在窗纸上,有点发寒。剪子往铜盘里一扔,“当啷” 一声惊飞了廊下麻雀,“是时候让他彻底死心了。”
那盆原本张牙舞爪的冬青,经她一铰,倒显出几分风骨来。送进伯爵府的六个姑娘,一年多了,怀了流,流了怀,十多个孩子没一个留住。
费扬古啊,注定是要绝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