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城里家里的白糖多得吃不完,可怎么都比不上母亲冲的这一碗甜。
都是出嫁的人了,还这么疯疯癫癫的。
秦妈偷眼瞧着周行云始终笑呵呵的,这才放下心来。
秦京茹浑不在意地指了指桌上的布袋:喏,我们带了三十斤精白面,还有五个肉罐头呢。
这么多!秦妈揭开布袋,雪白的面粉比地里新棉还白净,分明是城里人才常吃的精粮。
她不由得倒吸口气——光这些面粉就值七八块钱呐。
眼下粮食紧缺,这三十斤面粉掺着野菜,够一家三口吃上半个月。
换成粗粮的话,撑上一个月也不成问题。
你们该不会把家里存的面粉都拿来了吧?秦妈攥紧了布袋口,语气里透着心疼,回去的时候带走吧。
不用,家里还有不少。
要不是自行车不方便载,我还能带五十斤回来呢。
秦京茹摆摆手,轻描淡写地说道。
见秦妈一脸狐疑,她又解释:行云上个月升了宣传科副科长,现在每月工资五十多块,我们顿顿都能吃上白面。
什么?秦妈瞪圆了眼睛,下巴都快惊掉了。
她这辈子都没见过谁家能天天吃白面,就算是旧社会的地主老爷也做不到啊!那时候能有口吃的就不错了,哪还挑剔什么粗细粮。
对了,这五十块钱您收好。
秦京茹从贴身口袋里摸出钱塞过去,要是遇上困难,就偷偷买点粮食,别饿着。
不成!有了这些面粉,用不着钱。
秦妈像被烫到似的赶紧推回去,公社总不会看着社员饿死,顶多是吃不饱罢了。
任凭女儿怎么劝,秦妈死活不肯收。
周行云见状帮腔道:您就拿着吧,这点钱我一个月就挣回来了,对我们不算什么。
要不......等你爹回来再说。
秦妈再次把钱推回去,态度坚决。
咚咚咚——
妈!院里咋停了辆自行车?谁来啦?脆生生的嗓音跟蹦豆子似的响起来,让我骑两圈呗!
秦乐乐!你又不会骑,摔坏了你姐夫的车怎么办?秦京茹急得直瞪眼。
姐夫~我就骑一小会儿成不?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压根没理姐姐,书包往地上一甩,扑闪着大眼睛凑到周行云跟前。
骑吧骑吧,车子结实着呢。
周行云乐呵呵地应允。
谢谢姐夫!秦乐乐一蹦三尺高,蹿到自行车跟前就要往外推。
秦京茹赶忙追上去:慢着!我给你扶着后座!
没过多久,秦父扛着锄头从地里回来了。
周行云上前打招呼,做了简单的自我介绍。
没影响你工作吧?我信里只让京茹回来,这孩子怎么把你也叫来了?城里到乡下这么远,太耽误时间了。
秦父语气里带着责备。
不碍事,今天周日,轧钢厂放假。
周行云解释道。
那就好。
秦父神色缓和下来。
他感叹道:还是当工人舒服,每周都能休息一天。
我们农民一年到头都在田里忙活,永远干不完的活儿。
周行云有些疑惑:冬天应该能轻松些吧?
咳,冬天更难熬!秦父摆摆手,下雪天还得砍柴挖煤,不然连火都生不起来,非冻坏不可。
周行云这才想起这个年代物资紧缺,农村取暖确实是个难题。
城里日子是好过些,要不怎么大家都想往城里挤。
他附和道。
你还带了三十斤面粉?这份心意我就收下了。
秦父打开布袋看了看,满意地点头,我把京茹拉扯大也不容易。
这时秦母走过来,皱着眉说:让他把钱收回去!有面粉就够了,要钱也没处花。
不是二十块吗?秦父愣了一下。
了解情况后,他也坚决不肯收钱。
见状,周行云只好把钱收回:那我下周送京茹回来时,再带些面粉。
这才像话!我们老秦家不是贪财的人。
不过面粉我肯定收。
秦父脸上露出笑容,又叮嘱道,下次让京茹自己坐车回来就行,别耽误你工作。
周行云点头应道:看情况吧,有空我就送她,没空就让她自己回来。
孩子她娘,中午别去队里吃大锅饭了,蒸锅馒头。
秦父朝厨房喊道。
知道了。
秦母拎着面粉进了厨房,舀出五斤开始和面。
周行云拆开一包大前门,给秦父点上:听说现在粮食减产,队里大锅饭都吃什么?
唉,玉米糊拌野菜,一锅乱炖。
勉强填饱肚子,那味道跟猪食差不多。
秦父珍惜地闻了闻烟,小口小口地抽着,像是在品尝什么稀世珍宝。
周行云看到后,把那包大前门香烟全部塞进了秦父口袋,感叹道:这东西味道很糟糕吧?
秦父满不在乎地回答:有得吃就不错了,我们农村人要是挑食,早就饿死了。
还是城里好,每个月都有固定口粮。
周行云附和着点头:说不定再过几十年,城里人反而会向往农村生活。
哈哈,怎么可能?秦父连连摇头,乡下连电影院、百货公司都没有,厕所都是旱厕,城里人怎么会喜欢?
周行云尴尬地笑了笑。
未来几十年的变化,现在说出来确实没人会相信。
叮铃铃——
秦乐乐推着自行车走进院子,不停地按着车铃。
原本干净的自行车现在沾满了杂草和泥巴,两个轮胎上都糊着厚厚的泥浆。
让你别骑那么快!现在老老实实把车洗干净。
跟在后面的秦京茹不停数落。
看见父亲,她眼睛一亮:爸,下工啦?
以后自己回来,别总麻烦行云送你,耽误人家正事。
秦父抬眼说道。
知道啦,今天是他第一次送我嘛。
秦京茹应着,环顾院子后疑惑地问:我让人捎回来的太阳灶票呢?那个烧水不用柴火,可方便了。
秦父脸色一变,没有作声。
厨房里传来秦母的声音:被你爷爷拿走了!我当时就反对,你爸一声不吭,气死我了!
你孝敬我,我孝敬你爷爷,天经地义。
秦父终于开口,说完瞪了妻子一眼。
那我们现在就去孩子爷爷家看看?秦母气愤地说,我敢打包票,太阳灶现在肯定在京茹她叔叔家院子里。
周行云装作没听见,低头研究院子里晾晒的麦子,不时抓起一把仔细观察。
虽然正在晾晒,但有些麦粒已经冒出了嫩芽,这样的麦子粮站是不会收的。
秦京茹走过来小声说:现在有空,我们去大伯家把堂姐的钱送过去吧。
好,走吧。
周行云点头。
两人出门往东走了三十多米,秦京茹指着一栋老房子说:那就是我大伯家,以前是爷爷住的。
最近几年爷爷和小叔住一起了。
推开院门,秦京茹轻车熟路地往里走,扬声叫道:大伯在家吗?
是京茹啊!五十岁模样的妇人从屋里探出身来,手上还粘着草屑,你大伯带堂弟去大队吃席了,我刚在剁羊草。
你们先坐,我洗个手就来倒茶。
麻烦伯母了。
秦京茹搬来两张条凳,递给周行云一张,压低声音说:乡下人就是显老,伯母还不到五十,看着像六十了。
幸亏嫁给你进了城......
周行云望着妇人粗糙的双手,心里发酸。
这时两杯热茶搁在了木桌上,蒸腾着白汽。
伯母,这是淮茹姐托我带的钱。
秦京茹数出十二块多零票。
这......真是淮茹的?布满风霜的脸庞浮现惊诧,妇人捏着钞票的手微微发抖,她哪来这些钱?从前可一分都没捎回来过。
淮茹姐在街道接了些糊纸盒的活计,每天能挣三四毛呢。
有营生就好!早该这样了。
妇人舒展开眉心的沟壑,把钱仔细揣好,贾家待她可还好?婆婆还总骂街吗?
还是老样子。
秦京茹含糊应着,没提离婚的事。
在这年头,离婚二字在乡下比毒蛇还忌讳。
告辞时夕阳正斜。
走在田埂上,秦京茹忽然长叹一声。
怎么?
想起前年大伯进城,在贾东旭家连口热饭都没吃上,净受闲气。
她踢着土坷垃说,今日看来,伯母到底惦记着淮茹姐。
周行云冷笑:贾张氏那般刻薄人,原就不足为奇。
午饭时分,秦家堂屋飘着咸鱼香。
粗瓷盆里堆着馒头,配一碟拍黄瓜,难得开了个肉罐头。
小侄子趴在桌沿直咽口水:今儿饭菜比年节还体面!
“别吃太多,小心撑坏了。”
秦京茹轻轻瞪了她一眼。
她和周行云只是稍微动了几筷子,秦父却一个劲地往周行云碗里夹菜。
“爸,我们在城里每天都是馒头咸菜,都吃厌了。
这些菜还是你们多吃点。”
秦京茹抿着嘴推辞。
“姐,你们在城里吃得这么好吗?”
秦乐乐满脸向往,“我以后也要去城里。”
秦京茹笑着摸摸她的头:“那你可得好好念书,将来进厂当工人。”
饭后,秦父准备去大队继续挖水渠的活计。
周行云跟上前问道:“咱们这河里鱼多吗?鱼肉总比野菜强些。”
“哈哈,你是不是看见中午的咸鱼干,就以为河里鱼多?”
秦父笑着摆手,“其实河里的鱼少得很。
光靠吃水草小虾,长得慢,根本不够分。”
周行云自然明白。
现下集市上的鱼虾多是养殖的,野生的哪够这么多人吃。
不过他有自己的打算,只要能找到有鱼的地方就行。
“家里有渔网吗?捞些鱼虾也能省点粮食。”
“行吧,带上网和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