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自马厩牵出追风，这匹神骏似乎也感知到即将踏上新的征程，兴奋地打了个响鼻。他们不再留恋身后那片火光冲天、哭喊不绝的炼狱，径直出了长安城，朝着龙乡县的方向而去。
官道上，尘土微扬。龙霄侧目看向身旁策马并行的袁天罡，想起方才安乐阁中的对话，以及张五郎那可笑而又可悲的结局，不由再次开口：“老袁，我始终有些不解。以你之能，当真在乎这李唐天下由谁做主？那武则天……据我看来，虽有些手段，但任用酷吏、宠信面首，搞得朝堂乌烟瘴气，民生亦不见得多好。你为何还要在她身上耗费心力，甚至容忍张五郎这等跳梁小丑？”
袁天罡目光平视前方，嘴角似乎扯动了一下，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漠然。“武则天？”他语气平淡，“不过是个恰好身负帝王命格的普通人罢了。野心有余，格局有限。李唐江山在她手里，确实一言难尽。”
“哦？”龙霄挑眉，“那你为何还要辅佐她？不良人难道不是为她效力？”
袁天罡随手从路旁扯下一根狗尾巴草，叼在嘴里，姿态竟有几分罕见的懒散。“辅佐？谈不上。”他淡淡道，“帝星尚未降世，紫微晦暗不明。可这九五之位，总不能一直空着，天下需要个坐在那位置上的人，哪怕只是个摆设。她既有这个命格，便让她坐着罢了。”
龙霄闻言，先是一怔，随即抚掌大笑：“妙啊！合着那武则天，费尽心机登上皇位，在你眼里，不过是你暂时摆在龙椅上的一颗棋子？用以维持这天下不至于因皇位空虚而彻底崩乱？”
袁天罡不置可否地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几分难以言喻的深邃：“差不多吧。其实谁做皇帝，姓李还是姓武，对我而言，并无本质区别。王朝更迭，不过是历史循环的一部分。”他顿了顿，语气稍稍沉凝了几分，“我之所以直到现在才真正放手离开，与其说是为了武则天，不如说是念及当年太宗皇帝的知遇与托付之恩。保他李家江山一段时间，也算还了这份情谊。如今……时候差不多了。”
龙霄看着袁天罡脸上那抹近乎洒脱的笑意，心中着实有些意外。他印象中的袁天罡，或者说他从各种传说和碎片信息中拼凑出的那个不良帅，应是固执地守护着李唐血脉，为此不惜背负三百年孤寂的沉重身影。可眼前这人，谈及王朝更替，竟如此云淡风轻。
“我说老袁，”龙霄忍不住开口，带着探究的意味，“这倒是让我有些意外了。我记得……你本该是个十分在意李唐延续的人，为此甚至可以算是不择手段，执着得近乎偏执。怎么这会儿，听起来像是全然想开了？”
袁天罡闻言，并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策马缓行，目光掠过道旁郁郁葱葱的田野，以及远处起伏的山峦。半晌，他才转过头，看向龙霄，那目光深邃，仿佛能穿透表象，直抵本质。他忽然伸出手，拍了拍龙霄的肩膀，动作自然，带着一种难言的信任。
“是想开了。”袁天罡的语气很平静，却蕴含着一种斩断过往枷锁的决然，“或者说，是有了不同的选择。龙霄，我的事情，在我原本那条命数轨迹里的一切挣扎与坚持，在你来的那方世界，恐怕并非什么秘密吧？你既然知晓，那我也无需在你面前，再扮演那个注定悲剧的‘忠臣’角色。”
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丝略带自嘲又释然的弧度：“知晓了既定的终点，知晓了所有的努力最终可能都指向一个无奈的结局，我又何必再固执地、一条路走到黑？老李用他的死，点醒了我许多。如今，有你这么一个‘变数’在身边，我若还抱着那腐朽的执念不放，岂不是太对不起这难得的……‘重新来过’的机会？”
龙霄怔住了，他没想到袁天罡会如此直白地点破这一点，更没想到他心态的转变，竟也有一部分是源于自己这个“异数”的存在。他看着袁天罡，此刻的他，卸下了那层背负了一百多年的沉重枷锁，虽依旧强大莫测，却多了几分鲜活与洒脱。
“哈哈，说得对！”龙霄朗声笑道，心中也豁然开朗，“既然知道是坑，何必再往里跳？老李这家伙，死了还不忘给你指条明路，这朋友交得值！”
“他向来如此。”袁天罡也笑了笑，收回手，重新望向前路，“总是算得比别人远些。走吧，去龙乡县，看看他这次，又给我们准备了什么‘惊喜’。”
二人一路昼行夜宿，袁天罡与龙霄皆是修为精深之辈，白日带着追风赶路；夜晚则或打坐调息，或切磋印证武学道法，几日下来，非但不觉疲惫，反而精神愈发明澈。
不过数日工夫，龙乡县的轮廓便已出现在视野之中。与长安的恢宏繁华不同，龙乡县更显古朴热闹，烟火气十足。
恰逢当地庆典，入夜后的县城更是灯火通明，人声鼎沸。街道两旁摆满了各色小吃、玩物摊贩，吆喝声、欢笑声不绝于耳。最引人注目的，便是城中心广场上临时搭起的高台。
台上，几名赤膊的精壮汉子，古铜色的皮肤在火把映照下泛着油亮的光泽。他们一人手持特制的木勺，从旁边炉火正旺的坩埚中舀起一勺滚烫的、金红色的铁水，另一人则手持特制的木板，看准时机，猛然击打！
“啪！”的一声脆响，伴随着四溅的火星，那勺铁水被瞬间击打至空中，化作万千绚烂无比的金色“铁水花”，如同逆向奔流的瀑布，又似骤然绽放的巨型金色菊花，在夜空中划出璀璨而短暂的轨迹，引得台下围观百姓阵阵惊呼与喝彩。
“打铁花……果然壮观。”袁天罡仰头看着那漫天泼洒的炽热金芒，眼中映照着流动的光彩，低声自语。李淳风指引他来此，绝不仅仅是让他看一场表演那么简单。
浓郁的香气将他的思绪拉回。两人寻了一处生意兴隆的“老鸭粉丝汤”摊位坐下。那用老鸭长时间熬煮的汤底，色泽奶白，香气扑鼻，配上爽滑的粉丝、鲜嫩的鸭血、入味的豆泡，再撒上一把翠绿的葱花，令人食欲大动。
连日赶路，虽不疲惫，但口腹之欲却亟待满足。龙霄招呼摊主上了两大碗，也顾不得烫，拿起筷子就稀里呼噜地吃了起来，那架势，仿佛饿了几辈子。
袁天罡看着他那副吃相，摇了摇头，却也难得地没有维持那副高深莫测的姿态，同样拿起筷子，动作虽比龙霄稍显斯文，但下箸的速度丝毫不慢。滚烫鲜美的汤汁顺着食道滑入胃中，带来一股熨帖的暖意，在这喧闹的市井之中，竟让他感受到一种久违的、属于“人”的简单满足。
“味道不错。”袁天罡喝了一口热汤，评价道。
酒足饭饱，两人离开了喧闹的食摊。夜空之中，打铁花的表演已近尾声，但那璀璨的景象似乎仍在眼前留存。袁天罡沉默片刻，走向一旁售卖祈福用品的小摊，买下了一盏做工朴素的孔明灯。
他小心地将第二个盛放李淳风骨灰的玉坛取出，稳稳地固定在孔明灯底部的竹架上。龙霄在一旁静静看着，没有多问。
袁天罡指尖一搓，一簇小火苗燃起，点燃了灯下的燃料块。热气缓缓充盈灯囊，孔明灯开始变得饱满、轻盈。他松开手，那盏承载着故友一部分骨灰的明灯，便晃晃悠悠地，向着繁星点点的夜空升去。
暖黄的光点越飞越高，混入漫天祈愿的灯河之中，向着无垠的夜空深处而去，仿佛要将李淳风的一部分，送往那星辰所在之地。
“这下，老李也算是‘上天’了。”龙霄仰头望着，轻声说道。
袁天罡没有回应，只是默默注视着那渐行渐远的光点，直到它融入星河，再也分辨不出。他这才收回目光，从怀中取出了最后一个，也是李淳风留下的最终锦囊。
他的手指在锦囊上摩挲了一下，似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犹豫，最终还是将其打开，取出了里面的纸条。
纸条上，没有繁复的图案，也没有晦涩的卦象，只有两个洒脱不羁的字——
随心
在这两个字下方，画着一个简笔的笑脸，那笑脸的特征，眯起的眼睛，微微上扬的嘴角，赫然与袁天罡平日那副高深莫测的模样有几分神似，透着一种看透一切的戏谑与了然。
袁天罡看着那两个字和那个笑脸，先是愣住，随即，脸上浮现出一种复杂难言的神情，有无奈，有释然，最终化为一声低低的喟叹，嘴角却不由自主地牵起一丝极淡的弧度：“这老小子……临了临了，还要来这么一出。还真是……他的风格。”
龙霄凑过来一看，也乐了：“哈哈！随心？画得还挺像！老李这是把最后的选择权彻底交给你了，让你怎么高兴怎么来？”
“看来是如此了。”袁天罡小心地将那张写着“随心”和画着笑脸的纸条折好，重新放入锦囊，贴身收起。这大概是李淳风留给他最珍贵，也最“不负责任”的遗言了。
他取出最后一个，也是最小的一个骨灰坛，托在掌心。既然是“随心”，那他就不客气了。
他目光扫过周围，最终落在街旁那片在灯火映照下波光粼粼的湖面上。没有仪式，没有犹豫，袁天罡手臂一扬，将那最后一坛骨灰，朝着那片静谧的湖水，随意而又决然地抛了出去！
小小的骨灰坛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噗通”一声，轻轻没入水中，只激起一圈小小的涟漪，随即迅速消散，重归平静。李淳风的最后一部分，融入了这龙乡县的湖水之中，随着水流，去往未知的远方。
“这下干净了。”袁天罡拍了拍手，仿佛完成了一件寻常小事，转身看向龙霄，“老李算是彻底‘魂归天地’了。走吧。”
龙霄淡然一笑，握住袁天罡的手臂。龙霄身形虚幻，袁天罡只觉被一股莫名的力量扯走，下一刻二人彻底消失在这方世界。然而，就在袁天罡消失的瞬间，这方世界的时间瞬间停止，空间瞬间塌陷，化作虚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