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暗火中的转机
硝烟在残垣断壁间低徊不去,混合着血腥与焦土的气息,形成一层厚重的战争雾霭。卡沙靠在半塌的混凝土墙体后,耳中是渐近的靴声与伊斯雷尼士兵粗哑的通讯呼号。五十米——这个距离在巷战中意味着下一秒就可能短兵相接。
里拉的m249轻机枪早已哑火,枪管仍烫得灼人。他啐出一口带沙的唾沫,抄起身边的制式步枪,枪托抵肩的动作因疲惫而略显迟滞,但扣动扳机的食指依然稳定。“咔嗒…咔嗒…”点射声在废墟间回响,每一个短促的停顿都伴随着远处一声闷哼或倒地声。这位前特种部队士官正在用最经济的弹药消耗最大化杀伤效率。
“卡沙哥,我的‘蜂鸟’只剩三架了!电磁干扰装置的能量也快耗尽了!”越塔的声音因电磁干扰而断断续续,带着年轻人特有的尖锐焦虑,“伊斯雷尼的无人机又开始集结了!这次是‘蝗虫’集群型号!”
卡沙没有立即回答。他的目光掠过哈桑鲜血浸透的绷带——这个壮实的工兵刚刚撕开临时包扎,用牙齿配合左手将止血带又勒紧了一环,额上沁出的冷汗在尘土覆盖的脸上划出几道苍白的沟壑。在哈桑身旁,卡里姆正以标准的卧姿射击姿势逐个清除可见目标,每声枪响都伴随着他嘴唇无声的翕动,仿佛在计数。
这就是他的小队——沙石阵的最后守护者。
卡沙的手指抚过胸前口袋里那枚灼热的弹壳,莉娜塞给他时的小手温软触感犹在指尖。然后是他与徐立毅在战前那个无月的夜晚的对话,那时星光黯淡,只有远方的炮火偶尔照亮年轻学者认真的面庞。
徐立毅当时用树枝在沙地上画出作战图案,“卡沙,我们的战术太刚硬了。沙石阵需要韧性,就像大地承受践踏却永不放弃承载。”
此刻,这些话语在枪炮声中获得了全新的重量。卡沙看着越来越近的伊斯雷尼步兵——他们以标准的散兵线推进,交替掩护,战术动作干净利落,显然是精锐部队。最前方的敌军已经能看清防弹背心上的部队徽章:一只撕裂太阳的鹰。
三十米。
卡沙松开步枪,右手探向腰间的最后一件装备——那是一枚老式冲击引爆手雷,需要至少三秒按压才能触发。他的拇指轻轻摩挲着粗糙的金属表面,计算着冲入敌群的最佳时机。在这一刻,时间仿佛变得粘稠而缓慢,他的心跳在耳中沉稳如战鼓。
就在食指即将压下手雷保险片的瞬间,通讯器突然爆发出强烈的静电噪音,随后一个熟悉的声音冲破所有干扰:
“卡沙!我是沙雷!我们的支援部队到了!在北加沙边缘,已经开始攻击伊斯雷尼的后方阵地!重复,支援部队已投入战斗!”
这声音如同破开阴云的阳光,瞬间改变了战场的能量场。卡沙的眼神由决绝转为锐利,他松开手雷,一把抓起通讯器:
“各单位注意!支援部队已到!越塔,用剩余的‘蜂鸟’标记伊斯雷尼的坦克位置,引导支援部队的炮火!里拉,组织队员反击!”
“收到!”越塔的声音立刻充满活力,手指在控制平板上飞舞,“蜂鸟一号、二号、三号,全速升空!开启激光指示模式!”
三架仅存的微型无人机如真正的蜂鸟般从隐蔽处腾空而起,它们的旋翼在硝烟中划出几乎看不见的轨迹。这些小巧的飞行器是越塔的心血结晶,每架都配备了微型高清摄像头和激光指示器。此刻,它们正冒着敌方无人机的拦截火网,执拗地飞向预定目标。
“标记完成!数据传输中...”越塔紧盯着屏幕,看着代表传输进度的蓝色条带艰难地向前移动。远方立刻传来支援部队炮火的轰鸣——这不是游击队的零星还击,而是成建制的炮兵齐射。
里拉扔掉打空弹匣的步枪,从废墟中捡起一把敌人丢弃的突击步枪,检查枪膛的动作快得只剩残影。“反击!”他怒吼一声,率先跃出掩体。这不是盲目的冲锋,而是经过精确计算的战术动作——他利用炮火爆炸的间隙前进,每一步都踏在敌人火力被压制的节拍上。
哈桑和卡里姆紧随其后,形成经典的三三制战斗队形。原本沉寂的沙石阵各处突然爆发出新的火力点,那些被认为已经阵亡的守军此刻从最意想不到的位置开火,精准收割着陷入混乱的伊斯雷尼步兵。
战场态势瞬间逆转。
伊斯雷尼的部队显然没有预料到会遭遇有组织的后方突袭。他们的坦克群正在转向应对新出现的威胁,却暴露了脆弱的侧装甲给天空中的“蜂鸟”。支援部队的炮火如同长了眼睛,精确地落在被标记的目标上。
一辆伊斯雷尼主战坦克的炮塔在火光中冲天而起,弹药殉爆的冲击波让整个战场都为之一震。剩余的步兵开始慌乱后撤,但他们的撤退很快变成了溃败——沙石阵的守军与支援部队形成了完美的钳形攻势。
卡沙没有立即加入追击。他靠在墙上,缓缓吐出一口憋了许久的浊气。肾上腺素退潮后,疲惫与疼痛如潮水般涌来。他低头看着自己因长时间握枪而颤抖的右手,手背上有一道不知何时被弹片划开的伤口,鲜血正顺着指缝滴落。
“卡沙哥,平民和伤员已经全部转移到南部地道!”徐立毅的声音从通讯器传来,背景中能听到孩子的哭声和安抚的细语,“莉娜和她母亲都安全。”
卡沙闭上眼,轻轻点头,尽管对方看不见这个动作。他弯腰捡起自己的步枪,检查剩余弹药——还有两个弹匣,足够了。
“越塔,‘蜂鸟’还能飞行吗?”
“只剩一架,能进行侦查!”越塔回答,声音里带着劫后余生的轻快。
“好,”卡沙站起身,拍了拍作战服上的尘土,碎屑如血色雪花般飘落,“里拉,你带队员清理战场,救治伤员。徐立毅,跟我去南部地道,看看平民的情况。越塔,用‘蜂鸟’监视伊斯雷尼的动向,有情况立刻汇报。”
命令简洁明确,队员们立即行动起来。里拉开始组织战场清理,哈桑则带着医疗包在废墟间穿梭,为受伤的同伴和俘虏的敌军士兵提供急救——这是沙石阵不成文的规定,他们对所有伤者一视同仁。
卡沙与徐立毅在通往南部地道的断壁残垣间穿行。黎明前的黑暗最为浓重,只有远方燃烧的装甲车辆提供些许照明。徐立毅的眼镜片有一边已经破裂,但他似乎并不在意,反而向卡沙汇报着刚才的战况分析:
“根据蜂鸟传回的数据,支援部队动的是至少一个加强连的兵力,配备有重型迫击炮和反坦克导弹。他们的战术非常专业,第一波打击就摧毁了伊斯雷尼的指挥车和通讯阵列...”
卡沙静静听着,目光却扫过沿途的战场。一堵半塌的墙壁上,弹孔组成了奇异的花纹;一辆被摧毁的武装皮卡还在燃烧,轮胎烧焦的气味混合着柴油味扑面而来;地上散落着弹壳、血迹和踩碎的个人物品——一本浸透鲜血的《阿尔-基塔布》、一个摔坏的玩具车、一只女式鞋子。
这就是战争,不仅摧毁生命,也摧毁日常。
南部地道的入口隐藏在一所半毁的清真寺地下室内。两名游击队员守在入口处,看到卡沙时立即立正敬礼,眼神中充满崇敬。卡沙简单回礼,弯腰走进狭窄的通道。
地道内是另一个世界。昏暗的应急灯下,挤满了躲避战火的平民——妇女紧紧抱着孩子,老人蜷缩在角落祈祷,伤员在低声呻吟。尽管条件简陋,但基本的秩序仍然维持着。志愿者正在分发所剩无几的食物和饮用水,一名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正在为伤员更换绷带。
莉娜一眼就看到了卡沙,小女孩挣脱母亲的手跑过来,紧紧抱住他的腿。卡沙弯腰将她抱起,感觉她小小的身体在微微发抖。
“士兵叔叔,天快亮了吗?”莉娜小声问,眼睛在昏暗中显得格外大。
卡沙望向地道入口处那一丝逐渐明亮的缝隙,轻轻点头:“是的,天快亮了。”
徐立毅已经去找地道负责人了解情况,卡沙则抱着莉娜在人群中慢慢走动。他认识这里的许多人——那个正在安慰年轻母亲的老者是本地学校的校长;正在为伤员唱歌分散注意力的年轻人是战前小有名气的歌手;那个默默祈祷的老妇人,她的儿子就在卡沙的小队中服役。
这些人,这些平凡的生命,就是他们战斗的意义。
“卡沙。”沙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卡沙转身,看到风尘仆仆的支援部队指挥官站在地道入口处。沙雷比卡沙年长几岁,鬓角已现白发,但眼神依旧锐利如鹰。他的作战服上沾满尘土,左臂简单包扎着,看来支援部队也经历了苦战。
两人紧紧拥抱,无需多言。分开后,沙雷直接进入正题:
“我们带来了一个连的兵力,还有医疗物资和食品。但是情况不容乐观——伊斯雷尼的第七装甲旅正在向这个区域移动,最迟明天中午就会到达。”
卡沙的心沉了下去。第七装甲旅是伊斯雷尼最精锐的部队之一,配备最新式的主战坦克和自行火炮。以他们现有的兵力,几乎不可能正面抗衡。
“总部有什么计划?”卡沙问。
“固守待援。”沙雷的声音压得很低,“国际社会正在施加压力,四十八小时内可能达成临时停火。但我们必须在第七装甲旅的第一波攻击中存活下来。”
就在这时,越塔焦急的声音从通讯器中传来:
“卡沙哥,蜂鸟传回影像!伊斯雷尼的部队正在重新集结,他们得到了三辆‘猛犸’重型坦克的支援!预计一小时内就会发动进攻!”
卡沙与沙雷交换了一个眼神。一小时——这意味着他们甚至没有时间妥善布置防御。
“召集所有小队指挥官,”卡沙命令道,同时将莉娜轻轻放下,摸了摸她的头,“我们需要一个新的计划。”
在清真寺地下室的临时指挥所里,煤油灯在墙上投下摇曳的影子。卡沙、沙雷、里拉、越塔、徐立毅和另外三名小队指挥官围在一张手绘的地图前。地图上标注着敌我双方的位置和兵力部署,形势一目了然——他们处于绝对劣势。
“正面对抗毫无胜算。”里拉直言不讳,“‘猛犸’的正面装甲连我们的反坦克导弹都打不穿。”
“我们可以利用地道网络,”一位小队指挥官建议,“化整为零,打游击战。”
沙雷摇头:“那样做平民就会暴露在危险中。我们的任务是保护他们,不是自己活命。”
争论持续了十分钟,各种方案被提出又被否决。卡沙始终沉默,目光在地图与周围人的面孔间移动。徐立毅则一直低头在笔记本上写画着什么,突然他抬起头:
“坤地的包容,离火的不灭...”他喃喃自语,然后猛地转向卡沙,“我们一直在思考如何防御,如何抵抗。但也许真正的答案不是抵抗,而是...接纳。”
所有人都看向这位年轻的学者,困惑不解。
徐立毅走到地图前,手指点向沙石阵的核心区域:“伊斯雷尼的战术依赖于装甲部队的突击能力和火力优势。如果他们获得这种优势,我们必败无疑。但如果我们主动放弃沙石阵的部分区域...”
“引君入瓮?”沙雷眯起眼睛。
“不止如此,”徐立毅的镜片后闪烁着兴奋的光芒,“还记得那些废弃的地下排水系统吗?如果我们将伊斯雷尼的坦克引入特定区域,然后引爆预先安置的炸药...同时我们的主力从侧翼包抄被分割的步兵...”
卡沙接上他的话:“这不是简单的埋伏,而是整体战术的转变。我们从线性防御转为弹性防御,允许敌人进入,然后在他们最脆弱的时候反击。”
计划迅速完善。沙石阵下方错综复杂的排水系统和地道将成为死亡陷阱,而守军将放弃固定阵地,转为高度机动的战斗小组。越塔的无人机负责引导和误导敌军,徐立毅则通过计算预测敌方装甲部队最可能选择的路线。
命令下达后,所有人立即行动起来。卡沙站在清真寺的废墟中,看着队员们匆匆来去的身影。里拉正在检查各战斗小组的装备;哈桑带着工兵小队前往预设爆破点;越塔在调试仅存的蜂鸟无人机;沙雷则在协调支援部队的火力部署。
徐立毅来到卡沙身边,递给他一个热腾腾的茶缸:“喝点茶吧,距离敌人进攻还有时间。”
卡沙接过茶缸,抿了一口甜得发腻的红茶——这是加沙人面对战争时保持清醒的特殊配方。
“你害怕吗,学者?”卡沙突然问。
徐立毅推了推破损的眼镜:“害怕。但我更害怕的是辜负了这片土地教给我的智慧。”
东方,天空开始由墨黑转为深蓝,第一缕曙光即将刺破夜空。卡沙想起明夷卦的最后一句爻辞:“不明晦,初登于天,后入于地。”光明不会永远被掩盖,虽然暂时处于黑暗,但终有一天会重见天日。
远处传来伊斯雷尼坦克引擎的轰鸣声,如同觉醒的巨兽。卡沙喝完最后一口茶,将茶缸轻轻放在残破的祈祷台上,然后拿起他的步枪。
“各单位注意,按计划行动。”他的声音平静如常,“记住,我们不是为了死亡而战,而是为了生命而战。”
第一发炮弹落在沙石阵外围,震波穿过大地,仿佛整个加沙都在颤抖。卡沙稳步走向自己的战斗位置,每一步都坚定而沉稳。在他身后,黎明正顽强地突破黑夜的束缚,将金色的光辉洒在这片饱经战火却永不屈服的土地上。
暗火仍在燃烧,在每一双坚定的眼睛里,在每一颗不屈的心中。这火种或许微弱,却永不会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