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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十娘诵经完毕,刚步出佛堂。

便见田悦负手立于不远处一株苍劲的古松下,青石板上松影婆娑。

见她走出,田悦仿佛偶遇般,脸上适时露出温和笑意,在他脸上显得些许违和:“元小娘子?真是巧遇。方才见娘子虔诚礼佛,未敢打扰。”

元十娘依礼微微屈身,声音细柔:“未曾想到此处偶遇节帅。”

再度起身,她眼中染上了些许好奇:“节帅原来也信佛?”

田悦自然地走了过来,双手合十,做了个不怎么标准的佛礼。

“说来惭愧,早年间征战沙场,是不大信这些的。觉得神佛渺远,不如手中刀兵实在。”

他话锋微转,“但成义——哦,就是我那侄儿,他是信的,而且颇为虔诚。”

他顿了顿,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语气更和缓了几分:“成义那孩子常说,众生皆苦,唯有自渡方能渡人。但见他人苦厄,若力所能及,伸手一助,亦是结一善缘,或能令彼此都得渡化。”

“我虽是一介武夫,听久了,也觉得有些道理。这世间杀伐虽多,但总该存些念想,不是吗?”

元十娘垂眸,面上却适时地浮现一丝恰到好处的动容,轻声重复道:“……伸手一助,亦是结一善缘……田郎君竟有如此慧心,倒是令人钦佩。”

“他若在此处,听到你说的话肯定要不好意思了。”

田悦哈哈一笑,然后又叹了口气,“你这孩子听说从小就在深山修行,也没个同龄玩伴。”

“早知把成义带来,你们两个人都对佛法有研究,许是……”

说着说着,两人都自然的行走了起来。

蜿蜒小路,竹影婆娑,田悦的三名亲卫自然跟随,一行人慢慢走着,人迹却渐渐罕至。

元十娘步调慢着田悦几步,此时她的双眼已经渐渐移至了田悦的后脖颈。

她轻轻抖动了一下袖口,一把利刀顷刻从贴身里衣滑下。

“咻!”

就在她指尖即将触及刀柄的刹那,一枚石子不知从何处疾射而来,精准无比地隔着宽大衣袖,打在她的手腕附近。

力道刁钻,震得她手臂一麻,动作瞬间滞涩!

这道破空声过于明显,一旁田悦猛地扭头,目光如电扫向石子来处,同时身体已本能地微微下沉,做出了防御姿态。

“有刺客!保护大帅!”田悦的亲卫首领反应极快,厉声高呼!

霎时间,竹林四周风声鹤唳,十余道黑影如鬼魅般扑出,刀光直指田悦!

这些人身手矫捷,配合默契,绝非寻常匪类!

田悦面色瞬间变得极为阴沉难看,惊怒交加。

“好胆!”他暴喝一声,惊惧过后便是性命被威胁后产生的滔天怒火,腰间佩刀也已悍然出鞘!

他挥刀便迎向最先扑到的两名刺客!

刀锋碰撞,发出刺耳的金铁交鸣之声,火星四溅!

电光火石间,元十娘强压下惊疑,立刻做出了最利于当前局面的选择。

她惊呼一声,脸色煞白。

身体微晃,一副受惊过度、柔弱无措的深闺少女模样,她下意识地向田悦方向靠拢,仿佛寻求庇护。

田悦正格开一记劈砍,反手一刀逼退一名刺客,眼角余光瞥见元十娘跌跌撞撞靠过来,脑中急转。

若元十娘死在这里,他与元镇之间那点本就不稳的联系将彻底断裂,甚至反目成仇!

他当即厉声吩咐:“护住元小娘子!”

那三名正与刺客缠斗的护卫闻令,其中一人立刻虚晃一招,抽身后撤,迅速退至元十娘身前,横刀而立,将她勉强护在了相对安全的外围。

就在此时,竹林深处竟又传来一阵急促杂沓的脚步声和甲胄摩擦声!

“保护大帅!”

“快!围起来!”

呼喝声中,竟又有七八名作寻常香客打扮的汉子从隐蔽处冲出。

此刻他们纷纷撕去外袍,露出底下的劲装,手持利刃,猛地扑入战团,直冲田悦所在的核心战圈!

他们的加入,瞬间稍稍缓解了田悦岌岌可危的形势,刀光剑影碰撞得更为激烈,厮杀声、怒吼声、惨叫声响成一片,竹林仿佛化作了修罗场。

而元十娘,目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瞳孔不由自主地微微一缩,心底瞬间翻起惊涛骇浪!

一帧回忆闪过。

是元镇沉声对她说:“今日香积寺,田悦至多有三名护卫在身,其余的皆被我想办法调走。”

若不是那枚莫名其妙的石子,她此刻恐怕已经暴起发难。

然而,即便她成功刺出那一刀,面对田悦身边明里暗里这远超她预估一倍的护卫力量,她真的有把握能一击必中并全身而退吗?

一股冰冷的后怕沿着脊椎悄然爬升。

她下意识地更加缩紧了身体,咬了咬唇,扮演好那个被吓得魂不附体的弱女子角色,脸色苍白如纸,眼神惊恐地四处张望,仿佛随时都会晕厥过去。

那边,战斗更酣。

这数十道神秘人显然各个都是刀尖舔血的肃杀客。

此刻虽人数上对等了,但田悦众人还是渐渐落入下风,惨叫声中,血光频频迸溅,战圈被压迫得越来越小。

田悦身边护卫被击飞,踉跄着朝元十娘倒来,几乎要撞到她身上,附近的一名神秘人迅捷地伸手拉了一把那护卫,将其拽了回去。

元十娘眉头轻皱,像是确认了什么。

她视线往旁边一看,见身边这护着自己的侍卫面露焦急之意,元十娘眼珠微转,却是推了一把,“快去救田帅!”

侍卫迟疑,元十娘又道一声,“他们目标并不在我!”

“那小娘子自己小心!”侍卫终于不再迟疑,低吼一声,冲入了战局。

元十娘在方才的战局中发现,这来的数十道人竟然会刻意避让自己。

为什么?他们是谁派来的?

他们的目标只有田悦?那为何又要阻止她刺杀田悦?

阻止她杀人,却又保护她不受伤害?

那边田悦已经身负重伤,几乎力竭,眼见只差一刀就能将他结果之时,这数十道身影的攻势竟然放缓!

察觉到这一点的不只有元十娘,还有田悦身边仅剩的两三个侍卫,他们互相对视,一人被留下断后,另两人快速搀着田悦就要跑!

这十人分出几人要追,但元十娘看出这是装模作样。

她摸了摸袖口方才未拿出的刀,步步朝着那边走去。

现在田悦身负重伤,身边的侍卫也仅有两人,她完全可以追上去,补上这一刀!

然而,一道黑影比她更快!

一名原本正在攻击田悦侍卫的神秘人,竟突然回身,将她挡住。

那人蒙着面,只露出一双深邃冰冷的眼睛,对着元十娘,极轻微却坚定地摇了摇头。

元十娘一怔,在她愣神的这一霎那,田悦被留下断后的侍卫已然被斩杀。

那搀着田悦要走的两个侍卫,却是冲出包围,向竹林外逃去。

几名神秘刺客立刻分身追去,却留下一方才挡住元十娘的那人,站在原地,挡住了她的路。

元十娘握紧短刀,眼神冰冷地看着这个坏她好事的神秘人,默然无语,全身戒备。

那神秘人并未动手,只是看着田悦逃离的方向,声音低沉沙哑,毫无情绪:“方才那一刀若真的下去,你以为,你以后还可活?”

元十娘眼神一厉。

那人继续冷声道:“田悦身边最后那两人,是田家重金聘来的江湖高手,并非废物。”

“你暴起杀人,气息已泄,田悦即死,他们也没有活路,联手结果你的性命,回去复命并非难事。”

“即便你侥幸得手,又能逃到哪里?田家后续追查,必向元家要一个交代。”

“你以为,元镇会为了你这个来路不明的赝品,死保到底,甚至不惜与暴怒的田家彻底开战吗?届时,将你交出去息事宁人,才是他最可能的选择。”

最后,他几乎是叹息般地,“十娘,这任务是谁交给你的,实在是……”

他再次停顿,仿佛在挑选最恰当的词语,最终吐出那句诛心之言:“没有想让你活下去啊。”

元十娘听完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四肢百骸瞬间冰冷僵硬,连指尖都在发颤。

这陌生的刺客不仅洞悉她的底细,更一语道破了她一直不敢细想的东西。

巨大的情绪冲击让她一时失去了所有反应,只是僵立在原地,瞳孔涣散。

神秘人似乎察觉到了她状态极不稳定,他不再多言,毫无预兆地上前一步,动作快如鬼魅。

元十娘甚至没看清他的动作,只觉颈后一痛,耳边似乎听到极低的一句:“得罪。”

下一刻,意识便沉入无边黑暗。

她软软倒下,被那神秘人伸手扶住。

……

再次恢复意识时,元十娘发现自己正躺在熟悉的床榻上,锦被柔软,帐幔低垂,是她位于元府闺房的景象。

窗外天色已是黄昏,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影子。

她猛地坐起身,后颈传来一阵轻微的酸痛,清晰地提醒着竹林里发生的一切并非噩梦。

记忆如潮水般涌回,那血腥的厮杀、田悦的溃逃、神秘人的阻拦、那记精准的手刀……

“没有想让你活下去啊……”

还有那句如同魔咒,在她醒来的一瞬间就在脑海反复回响。

她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跌下床榻,踉跄着扑到房间角落那个存放私物的描金漆盒前,手指颤抖得几乎无法行动,试了好几次才打开锁扣。

她拿起了和前两个锦囊放在一起的,第三个锦囊。

丝绸的触感冰凉滑腻,此刻却像是烙铁般烫手。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猛地拆开锦囊。

里面,确实还有一方绢帛。

她手指哆嗦着将其拿起,展开。

——却是空白。

一片刺眼的、空无一物的雪白。

没有新的画像,没有新的指令,什么都没有。

只有这一片虚无的空白。

从头到尾就没有第三个任务,阿娘……真的从未期望她刺杀田悦后还活着回来。

这空白的绢帛,就是最终的答案,是早已为她写好的结局。

巨大的崩溃感和被遗弃的撕裂感,如同终于决堤的洪水,瞬间将她彻底淹没。

她再也支撑不住,双膝一软,跌坐在冰冷的地板上,指尖死死攥着那空白的绢帛,仿佛要从中攥出什么答案。

然而,指腹传来的,只有绢帛毫无意义的冰凉。

那冷意如同活物,顺着她的指尖、手臂急速蔓延,瞬间钻入血脉,直抵心脏最深处,将她全身的血液都冻得几乎凝固。

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从内而外散发出来,让她控制不住地开始微微发抖。

恍惚间,无数画面不受控制地在她眼前疯狂闪现、交织、碰撞——

是阿娘端着药和吃食日日给她送来时,带着笑得样子;

是阿娘让她跪下时,闭眼不忍的样子;

是阿娘在她离去时叫住她,叮嘱她“莫要轻信于人”的人样子。

紧接着,是兵卒乙恭敬地样子,是元氏夫妇永远暗藏着审视与利用的目光,是田悦那充满算计的虚伪笑容,是竹林中的厮杀,以及这最终的空无一物的锦囊……

全部交织在一起,在她脑中轰然炸开!

“噗——!”

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头,再也压抑不住。

元十娘猛地喷出一口鲜血,殷红的血珠瞬间溅落在那片空白的绢帛上,如同雪地里骤然绽开的红梅。

画面一转,长安大明宫,太液池畔。

德宗正悠闲地拿着一支玉柄麈尾,逗弄着池中几尾硕大鲜艳的金鲤。

阳光下水波粼粼,鱼儿争食,一幅恬静景象。

老太监在一旁陪着笑,小心翼翼地道:“大家今日似乎心情甚佳。”

德宗用麈尾轻轻拨动水面,看着一尾通体纯金、一尾金中带红的鲤鱼紧挨着游动,似是而非地笑了笑。

“高翁,你看这两尾鱼,像不像前日淮南进贡来时,说的那对‘母女鱼’?形影不离的。”

老太监仔细瞧了瞧,笑道:“大家眼力真好,正是那对呢!瞧这亲近劲儿,倒真似母女情深。”

德宗嘴角的笑意加深,却透着一丝冰冷的玩味:“假母女罢了。”

说着,他忽然用麈尾的玉柄重重一搅水面!

平静的池水顿时翻涌起来!

那两尾原本紧紧依偎的“母女鱼”受惊瞬间,猛地分开,惊慌失措地各自窜向不同的方向。

之前那点温情假象被这突如其来的搅动击得粉碎,只剩下本能的自保。

德宗冷眼看着池中纷乱的涟漪,声音平淡无波:“瞧,哪有什么真情?水一搅,不就散了?利用罢了。”

然后他抬头,看着远处的宫阙,恨声道,“她如何能担的上那孩子叫的每一句阿娘啊,她可是害死那孩子生身母亲的罪人啊。”

老太监躬身更低,屏息静气,不敢再多发一言。

池面渐渐恢复平静,只是那对“母女鱼”,却再未游回一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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