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渠里的清水哗啦啦淌过青石垒砌的渠壁时,徐慎站在渠边,看着村民们脸上抑制不住的笑意,心里那块悬了许久的石头总算落了地。浑浊的泥土被水流冲刷得干干净净,露出底下平整的夯土层,阳光照在水面上,折射出细碎的金光,沿着蜿蜒的渠道一路延伸,像一条闪光的银带,缠绕着青山村干涸已久的土地。
“小慎啊,这渠通了,往后咱们村的石头就能从山上运下来啦!”李建国蹲在渠埂上,吧嗒着旱烟袋,满脸的褶子里都透着笑意,“采石修路的第一步咱们算是走通了。”
徐慎抹了把额角的汗,笑着应道:“叔,这可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是大家伙儿一起干出来的。”他望着远处连绵的青山,眼神渐渐变得深邃,“不过水渠只是第一步,要想让咱青山村真正富起来,还得把路修通。路通了,外面的东西能进来,咱村的东西也能运出去,日子才能有奔头。”
徐慎说完后又想到什么事情,眉头又皱了起来:“路是得修,修路得用石头,山上有的是石头,可没人懂怎么采啊。那玩意儿可不是刨地,弄不好要出人命的。”
徐慎的这些天他一直在琢磨采石的事,青山村祖祖辈辈靠种地为生,最多也就是自家盖房时凿几块石头垫地基,哪见过大规模采石的阵仗?山里的石头看着结实,内里却可能藏着暗缝,一锤子下去崩飞的碎石能把人伤着,要是误打了松动的岩层,说不定还会引发塌方。
“叔,咱村就没有懂采石的人吗?哪怕是以前干过类似活计的也行。”徐慎问道,语气里带着一丝期盼。
李建国沉默了片刻,重重地叹了口气,烟锅里的火星明灭不定:“有是有,就是……恐怕请不动啊。”
“哦?还有这样的人?”徐慎来了精神,“是谁啊?您跟我说说。”
“村尾老王家的,王百顺。”李建国吐出一口烟圈,眼神飘向村子尽头的方向,“那老爷子可是个能人,祖上三代都是采石刻碑的手艺人,当年十里八乡谁家要立碑,都得请他去。他刻的碑文,笔力遒劲,石头打磨得跟镜面似的,下雨都渗不进半点水。”
徐慎从未听过这个名字,不由好奇地追问:“那他怎么不干活了?”
李建国的声音低沉了许多,带着几分惋惜:“还不是因为那阵子‘破四旧’?老王家藏了不少祖传的石碑模具和刻刀,被当成封建残余揪出来批斗。老王头也是个倔脾气,死死抱着那些石碑不肯放,说那是他的命,是老祖宗传下来的心血。后来……后来腿被打断了,那些宝贝石碑也被砸得稀巴烂。打那以后,他就再也没碰过石头,大门都很少出。”
徐慎的心猛地一沉,能想象出当年那种惨烈的场景。
“你爹当年也想请他出山,那时候采石场也缺这么一个人,后来没办法你爹花大价钱在外面找了一个师傅,说实话那师傅手艺就那么一回事和老王头比差远了。”李建国继续说道,“可老王头说啥也不肯,说这辈子都不会再碰石头,更不会帮村里干任何事。唉,也是伤透了心啊。”
徐慎攥了攥拳头,心里却燃起了一丝希望:“叔,不管怎么样,我得去试试。采石修路是造福全村的事,有他指导,咱们能少走多少弯路,还能避免危险。只要他肯点头,哪怕只是指点几句,也能事半功倍。”
李建国看着徐慎坚定的眼神,点了点头:“你想去就去试试吧,老王头虽然倔,但也是明事理的人。不过……你别抱太大希望。”
徐慎谢过李建国,转身往村里的大棚走去。他记得王百顺家日子过得不宽裕,特意摘了些新鲜的黄瓜、西红柿和一把嫩绿的豆角,用竹篮装着,沉甸甸的,透着股清冽的菜香。
从村头走到村尾,不过二里地的路程,徐慎却走得格外慢。路两旁的田地里,刚浇过渠水的庄稼舒展着叶片,呈现出勃勃生机,可他的心思全在即将见到的王百顺身上。他不知道该怎么说服一个被伤透了心的老人,只能凭着一股真诚和决心往前走。
王百顺家的院子在村子最边缘,紧挨着一片竹林,院墙是用黄泥夯的,有些地方已经剥落,露出里面的碎石和茅草。门口栽着两棵老槐树,枝繁叶茂,像两把撑开的巨伞,遮住了大半个院子。
徐慎深吸一口气,走上前轻轻敲了敲门,木门发出“吱呀”的声响。
片刻后,门开了一条缝,一个高大壮实的男人探出头来。这人约莫二十七八岁,肩宽背厚,胳膊上的肌肉鼓鼓囊囊的,皮肤是常年劳作晒出的古铜色,眼神却很憨厚。
“你找谁啊?”男人的声音洪亮,带着几分警惕。
徐慎看着他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试探着问道:“是小龙哥?还是小虎哥?我是徐慎啊。”
男人仔细打量了他一会儿,脸上露出惊讶的神色:“徐慎?还真是你!我是小虎。”他咧嘴笑了起来,露出一口白牙,“上完小学我就跟我哥辍学了,我爹说我们俩脑子笨,不是读书的料,就让我们回家帮衬着干活。快进来吧,好些年没见了。”
王小虎把门拉开,领着徐慎往里走。院子不大,收拾得干干净净,墙角堆着几捆柴火,几只老母鸡在鸡笼旁咯咯地叫着。
“小虎,谁来了?”院子中间,一个和王小虎长得一模一样的男人正蹲在地上垒鸡窝,手里拿着几块黄泥砖,闻声抬起头来。
“哥,是徐慎来了。”王小虎喊道。
王小龙放下手里的砖,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眼神里带着几分审视:“徐慎?你怎么会来我家?”
徐慎把竹篮递过去:“小龙哥,小虎哥,一点自家种的菜,不值钱,你们尝尝鲜。”
王小虎接过篮子,笑着说:“还带啥东西,太见外了。”
徐慎笑了笑,开门见山地道明了来意:“小龙哥,小虎哥,我今天来,是想请伯父出山,帮村里一个忙。”他把带领村民采石修路的事说了一遍,“我对采石一窍不通,听说伯父是这方面的行家,想请他老人家出山指导指导,哪怕只是告诉我们怎么辨认石头的纹路,怎么下锤子,都行。”
王小龙的脸色立刻沉了下来,没等徐慎说完就摆了摆手:“徐慎,你别白费心思了。我爹是不可能去的。”他的语气很坚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怨气,“这些年他对村里的人一直耿耿于怀,小时候他都不让我们跟村里的孩子一起玩,说人心隔肚皮。要不是家里的田地、老宅、祖坟都在这儿,他早就带着我们走了。”
王小虎也在一旁点头:“是啊,徐慎,你就别为难我们了。我爹的脾气你不知道,倔起来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徐慎早有心理准备,并没有气馁:“我知道伯父心里有疙瘩,但修路是为了全村人好,也包括你们家。路通了,你们家的粮食、山货也能卖个好价钱。我就想跟伯父说几句话,成不成,我都不怪他。”
王小龙还想拒绝,王小虎拉了拉他的胳膊,低声说:“哥,让他见见爹吧,好歹也是老同学,别让他太难堪。”
王小龙瞪了弟弟一眼,最终还是不情愿地松了口:“行吧,你想见就见,但我把话说在前头,我爹要是骂你,你可别往心里去。”
徐慎连忙道谢,跟着兄弟俩往后院走去。
后院比前院更简陋,只有一间低矮的土坯房,墙角种着几棵向日葵,正朝着太阳的方向伸展着花盘。一个老人正躺在屋檐下的竹椅上打盹,身上盖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他头发花白,脸上布满了深深的皱纹,嘴唇紧抿着,即使在睡梦中,眉头也微微皱着,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沧桑。
徐慎注意到,老人的右腿似乎有些不便,竹椅的一侧垫着厚厚的棉垫。
王小龙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在老人耳边低声说:“爹,村里有人来,想找您说点事。”
王百顺缓缓睁开眼睛,浑浊的目光扫过徐慎,带着几分警惕和疏离。他伸了个懒腰,动作有些迟缓,显然右腿的旧伤还在隐隐作痛。
“村里的人?”他冷哼了一声,声音沙哑而苍老,“尿尿都尿不到一个壶里的人,找我干嘛?”
徐慎上前一步,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王伯父,我是徐慎,徐双福的儿子。”他没提父亲当年请他出山的事,怕勾起老人的不快,“村里想采石头把路修通,这是造福全村的好事,能让大家伙儿的日子过得好一点。只是我们都不懂采石的门道,想请您老人家指点一二。”
“造福青山村?”王百顺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当年他们批斗我的时候,怎么没想过造福我?砸我石碑的时候,怎么没想过积点德?”他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压抑了几十年的愤怒,“我王百顺这辈子,跟石头打交道大半辈子,最后却被石头一样的心肠伤透了。你走吧,我不会帮你们的,也不想掺和村里的任何事。”
说完,他挥了挥手,像是赶苍蝇一样,闭上了眼睛,再也不肯多说一个字。
徐慎的心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既愧疚又无奈。他知道老人的伤痛有多深,那些伤口从未真正愈合,只是被岁月掩盖了而已。
他沉默了片刻,看着老人佝偻的背影,忽然开口说道:“伯父,我知道您心里苦,村里当年确实对不住您。可您有没有想过小龙哥和小虎哥?他们都快三十了,还没成家,不就是因为咱们村太偏,路太难走,外面的姑娘不愿意嫁过来吗?”
王百顺的身体猛地一震,闭着的眼睛豁然睁开,紧紧盯着徐慎。
“您总不能让他们一辈子都困在这穷山沟里吧?”徐慎的语气诚恳而急切,“路修通了,外面的人愿意来了,姑娘们也愿意嫁过来了,他们才能成家立业,您才能抱上孙子。您难道不想看着他们过得好吗?”
王小龙和王小虎站在一旁,脸色有些尴尬,却没人说话。
王百顺的胸口剧烈起伏着,眼神复杂地看着徐慎,又看了看自己的两个儿子,嘴唇动了动,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只是重重地哼了一声,转过头去。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后生仔,你是徐双福的儿子?你爹当年也来找过我,那时候我无牵无挂,谁的话也听不进去。”他顿了顿,目光落在两个儿子身上,眼神柔和了许多,“你倒是说到我的心坎上了。”
徐慎心里一喜,连忙说道:“伯父,只要您肯帮忙,修路的事一定能成。到时候……”
“我没说要帮你。”王百顺打断他,语气又硬了起来,“不过,你要是能帮我解决小龙和小虎的婚事,我就考虑考虑。”
“爹!”王小龙和王小虎同时叫了起来,脸都红了,“我们的事不用你操心!”
“闭嘴!”王百顺瞪了他们一眼,“当年要不是我光顾着琢磨石头,耽误了娶媳妇,你们能比同龄的孩子小半截吗?能到现在还打光棍吗?我这辈子就吃了这个亏,不能让你们再走我的老路!”他的声音里带着痛心和自责。
徐慎愣了一下,随即坚定地说:“伯父,您放心,这事我帮定了!只要您肯点头,我一定想办法帮小龙哥和小虎哥找到合适的姑娘。”
王百顺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没再说话,算是默认了。
徐慎知道不能再逼得太紧,起身告辞:“伯父,您先考虑考虑,我这就去想办法。”
离开王家,徐慎的心情既沉重又充满希望。他知道王百顺的条件不容易满足,但为了采石修路,为了青山村的未来,他必须全力以赴。
他第一时间想到了春妮,春妮脑子活,人脉广,说不定有办法。
找到春妮的时候,她正在自家的果园里摘桃子,看到徐慎,笑着喊道:“徐慎,你咋来了?快尝尝我家的桃子,可甜了。”
徐慎接过春妮递来的桃子,咬了一大口,甘甜的汁水顺着喉咙流下去,心里却没什么滋味。他把刚才在王家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春妮。
春妮听完,也皱起了眉头:“王大爷的脾气是倔,不过他也是为了儿子好。这事儿确实难办,小龙哥和小虎哥人老实,又能干,但家里条件一般……”
徐慎叹了口气:“我知道难,但再难也得办。你有没有什么办法?”
春妮低头想了一会儿,眼睛忽然一亮:“有了!我姑奶奶!”
“姑奶奶?”徐慎愣住了。
“就是我姑奶奶,住在隔壁汤沟村,上次下大雨你和我去救了她,上次你生病我姑奶奶还来看你了,她做了一辈子媒婆,十里八乡的姑娘小伙,就没有她不认识的。经她手成的亲事,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了。”春妮越说越兴奋,“她最疼我了,只要我去求她,她肯定会帮忙的。”
徐慎也来了精神:“真的?那太好了!咱们现在就去找她!”
“别急啊,”春妮笑着拍了他一下,“现在都快天黑了,明天一早去吧。我先跟她通个气,让她有个准备。”
徐慎连连点头,心里的石头总算落了一半。他看着春妮灿烂的笑脸,由衷地说:“春妮,你真是我的百宝囊,什么难题到你这儿都有办法。”
春妮的脸一下子红了,低下头,用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小声说:“就你会说。”
第二天一早,徐慎和春妮拎着两斤红糖和一包糕点,直奔汤沟村。
春妮的姑奶奶是个精神矍铄的老太太,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穿着干净的蓝布衫,正坐在院子里纳鞋底。看到春妮,立刻放下手里的活计,拉着她的手问长问短。
“你这丫头,没事就不知道来看我,是不是把姑奶奶忘了?”老太太假装生气地说。
“哪能啊,姑奶奶,我这不是来了吗?”春妮撒着娇,把红糖和糕点递过去,“这是徐慎给您买的。”
老太太打量了徐慎一眼,笑着说:“小子,你是不是把我们家春妮拐走了,我看你俩就感觉有事。”
徐慎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挠了挠头,说现在是和春妮在交往,春妮也满脸羞涩。
春妮趁机把王小龙和王小虎的事说了一遍,求姑奶奶帮忙说门亲事。
老太太听完,点了点头:“王家那两个小子我知道,人是实在,就是家里条件差点,才耽误了婚事。”她沉吟了一会儿,“正好,前几天有户人家托我给姑娘说亲,那姑娘我见过,人勤快,模样也周正,就是想找个老实本分的庄稼人。还有一个是我远房侄女,也是个好姑娘,就是眼光有点高。我去说说看,应该没问题。”
徐慎和春妮喜出望外,连忙道谢。
“谢啥,都是为了孩子们好。”老太太笑着说,“明天我就带她们去王家看看,成不成,还得看孩子们自己的缘分。”
第二天一早,徐慎和春妮早早地来到王家,帮着打扫院子,收拾屋子。王小龙和王小虎不知道是紧张还是害羞,一个在劈柴,一个在喂鸡,手脚都有些不自在。
没过多久,老太太就带着两个姑娘来了。一个穿着碎花衬衫,梳着两条麻花辫,看起来温婉文静;另一个穿着牛仔裤,t恤,显得活泼开朗。
王百顺特意换上了一件新做的中山装,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脸上带着难得的笑容,拉着老太太的手嘘寒问暖。
王小龙和王小虎看到两个姑娘,脸“腾”地一下红了,头埋得低低的,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倒是那两个姑娘,虽然也有些害羞,但还是大大方方地和王百顺打了招呼。
老太太拉着王百顺在一旁说话,故意给年轻人留出空间。徐慎和春妮也识趣地躲到了一边。
起初大家都很拘谨,没什么话说。后来还是那个活泼的姑娘先开了口,问王小虎劈这么多柴干什么,王小虎结结巴巴地说冬天烧炕用,逗得大家都笑了起来,气氛才渐渐活跃起来。
王小龙虽然话少,但一直在默默地干活,看到姑娘们渴了,赶紧去倒水;看到院子里有杂草,悄悄拔干净。那文静的姑娘看在眼里,嘴角露出了一丝笑意。
不知不觉就到了中午,王百顺留她们吃饭,老太太笑着说:“饭就不吃了,孩子们看着投缘就行。以后让他们多处处,慢慢就熟悉了。”
临走时,王百顺热情地说:“姑娘们有空常来玩啊,家里的果子熟了,过来尝尝鲜。”
两个姑娘笑着答应了,临走前还偷偷看了王小龙和王小虎一眼。
送走老太太和两个姑娘,王百顺的心情明显好了很多,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了。
徐慎知道时机成熟了,再次提起采石的事:“伯父,您看……”
王百顺看了他一眼,嘴角难得地露出一丝笑意:“你小子,办事倒是挺利索。”他顿了顿,语气郑重地说,“我老了,腿脚也不利索了,上山采石就不去了。”
徐慎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
王百顺话锋一转:“不过,小龙和小虎从小就跟着我摆弄石头,我的手艺他们俩都学会了,辨认石头纹路,下锤子的力道,怎么避免危险,他们比我还清楚。”他看着两个儿子,眼神里充满了骄傲,“就让他们俩去帮你吧,他们的手艺,不输我当年。”
王小龙和王小虎又惊又喜,看着父亲,眼睛里闪着光。
徐慎更是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他知道,王百顺能让儿子们去,就意味着他心里的疙瘩解开了,意味着青山村的采石修路大业,终于迈出了最关键的一步。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照在每个人的脸上,温暖而明亮。徐慎仿佛已经看到,一条条平整的石板路通向远方,一辆辆满载山货的卡车驶出青山村,村民们的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笑容。他知道,青山村的好日子,不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