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上青瓷瓶里插着几枝新折的荷花，淡香混着宣纸的竹纤维气息，漫在微凉的风里。
周珩安立在案前，方才因“下次”二字生出的滞涩感，正像檐角垂落的晨露般悄悄化开。他心头微动，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紧绷渐渐松了，遂躬身垂首，声音比寻常更显温驯：“臣遵公主令。”
语毕，他取过案上叠得齐整的净宣——纸是上好的澄心堂纸，触手绵密，边角压着枚小巧的玉镇。转身走到偏侧的桌案前，他先将公主递来的手抄信轻轻展平，指尖拂过字迹时，竟觉先前攥着笔杆的紧绷感又淡了几分。研好的徽墨泛着温润的光，他提笔蘸墨，笔锋轻顿，待墨汁晕得恰到好处，才缓缓落在宣纸上。
一笔一画，皆是端正的小楷，连墨色浓淡都尽量与原信相契。他垂着眼，长睫在眼下投出浅影，连呼吸都放得轻了，似怕惊扰了纸上的字句。
宋霁仍坐在原位，身下是铺着软垫的紫檀木椅。她手肘搭在扶手上，指尖轻轻蹭着椅边的缠枝纹，头微微歪着，目光落在周珩安执笔的手上。
晨光落在他腕间的玉扣上，映得那抹白愈发莹润，倒与他笔下的字一般，透着几分沉静的妥帖。窗外偶尔传来几声雀鸣，衬得书房里更静，只听得见笔尖划过宣纸的“沙沙”声，轻得像落在心尖上的羽毛。
青砖地缝里积着昨夜的潮气，被阳光晒得微微发烫，却让这满室沉静更显分明。
周珩安坐在案前，不自觉的偷偷瞄一眼宋霁，他抬眼时，恰见晨光落在宋霁鬓边的珍珠钗上，漾开细碎的光。
周珩安目光刚触到宋霁鬓边的珠光，便慌忙收回眼，指尖在砚台边缘轻轻蹭了蹭，似要蹭去那点不该有的慌乱。
周珩安他重新垂眸看向案上的信纸——那并非陛下手书的原件，纸页泛着淡淡的陈旧黄，是旁人誊抄后呈给宋霁的副本，字迹虽工整，却少了几分陛下潜邸时的凌厉笔锋。即便如此，他仍不敢怠慢，指尖轻轻拂过纸上的字，指腹能触到墨迹干涸后留下的细微纹路。
深吸一口气，笔锋轻落，先将“可汗亲启”几字稳稳写在澄心堂纸上。他刻意模仿副本的字迹风格，横画稍平，竖画略直，连起笔时的藏锋都力求一致——既是二次誊抄，便需保得字句原貌，半分差池都可能让后续核对出纰漏。
抄到“吐蕃异动，需早做防备”时，他指尖微顿，目光扫过副本上此处淡淡的墨痕——想来先前誊抄之人写到此处，也因内容紧要而稍作停顿。他依着那墨痕的深浅调整笔力，让新抄的字句与副本如出一辙。
案上的龙脑香燃得慢，一缕轻烟顺着晨光往上飘，缠上他垂落的发梢。他浑然不觉，只盯着信上“以钱币为契，暗通粮草”的字句，笔尖在“盐”字的竖钩处稍停——副本上这一笔收得极稳，他便也放缓动作，待墨汁在纸上凝出恰到好处的弧度，才缓缓收笔。偶尔有晨露从窗棂外的荷叶上滴落，“嗒”一声落在青砖上，竟让他心头一跳，忙低头比对新抄的字句与副本，见笔画走势分毫不差，才悄悄松了口气。
宋霁的目光落在他握着笔杆的指节上，那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却始终稳得不见晃动。她指尖轻轻叩了叩案边的玉镇，声音轻得像风：“这副本是前日从京城密递来的，字句已核对过，你照着抄便好，无需急着完工。”
周珩安闻言，握着笔的手微顿，抬眼时恰与宋霁的目光撞个正着。晨光在她眼底晃出细碎的光，让他心头一热，忙躬身应道：“臣省得。”
低头时，耳尖竟悄悄泛红，他慌忙将注意力转回信上，抄到“事毕之后，当焚此信”时，瞥见副本上此处墨迹略深，想来先前誊抄者也因这话的分量而加重了笔力。他依样调整力道，让新纸上的字迹也透着几分凝重。
窗外的雀鸣渐渐歇了，只剩笔尖划过宣纸的“沙沙”声，混着龙脑香的气息，在书房里漫开。周珩安抄到最后“待天下安定，必以厚礼相报”时，手腕微微发酸，却仍盯着副本上“礼”字舒展的撇捺，一笔一画临摹得丝毫不差。
待最后一笔落下，他才放下笔，双手将新抄的密信轻轻提起，与案上的副本并排放置——墨色浓淡相近，字迹排布一致，连每行的收尾位置都精准对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