狱中的霉味被五月底的热浪蒸得愈发浓重，将近午时，唯有高窗透进的天光带着灼人的亮，在斑驳的墙面上投下歪斜的窗格影。
但墙角的草堆还带着几分湿气。
吴敛璋佝偻着背，跪在冰凉的青砖地上，后背的衣袍已被汗水浸出深色的印子。
他始终垂着头，有些发白的发丝黏在汗湿的额角，方才那句话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每个字都裹着颤抖：“若真能在我儿身上……寻出所有真相……那就动手吧。”
说罢，他的手猛地按在地面，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指甲几乎要嵌进砖缝里——那是剜心般的挣扎，既要为子伸冤，又要亲手让他不得全尸。
众人循声望去时，他正撑着地面缓缓起身。膝盖在青砖上磨出细微的声响，每动一下都似有千斤重，起身时踉跄了半步，扶住身旁的铁栏才稳住身形。
铁栏上的锈迹沾了满手，他却浑然不觉，只抬眼望向宋霁：眼角的皱纹里嵌着未干的泪渍，脸色蜡黄如纸，唯有那双眼睛，红得吓人，既有丧子的沧桑空洞，又有股豁出去的狠劲。
“还请公主……”他喉头哽了哽，声音抖得不成调，却字字砸在地上，“查出真凶，为我儿……报仇。”话音落时，他竟要屈膝跪下，被身旁的狱卒慌忙扶住，身子却仍止不住地晃。
宋霁站在不远处，指尖攥着的帕子已被汗浸湿。方才压抑的情绪骤然翻涌，心口像是被什么堵住，又酸又烫。她提着裙摆快步上前，绣鞋踩过地上的干草发出细碎的声响，停在吴敛璋面前时，鬓边的金步摇还在微微晃动。
“吴大人放心！”宋霁她的声音里带着难掩的颤音，杏眼亮得惊人，日光透过高窗落在她眼底，映出不容置疑的坚定，“我定会彻查到底，绝不让令郎含冤而死！”
廊下的辰平王原本半倚着墙，闻言直了直身子。他望着吴敛璋扶着铁栏的背影，那背影佝偻却倔强，指尖捻着的玉扳指转了半圈——在这阴森监狱里，当着众人的面应允剖尸，这份决心，比烈日更灼人。
吴敛璋听了宋霁的话，嘴唇动了动，似有千言万语，却只化作一声叹息，声音喑哑：“有公主这句话，草民便放心了。”他松开扶着铁栏的手，缓缓站直，虽身形佝偻，却有了几分毅然决然。
狱中的空气仿佛凝固了，高窗投下的日光已移至中央，将地面烤得发烫。宋霁转过身时，她朝着角落里那个青衣少年抬了抬下巴，眼尾的余光瞥见吴敛璋攥紧铁栏的手——指节已泛出青白。
那仵作少年眼睛倏地亮了，眸底掠过一丝难以掩饰的雀跃，像是猎人见了心仪的猎物。他攥着工具箱的手指动了动，正要迈步上前，辰平王却已侧身挡在他面前。
辰平王的下摆扫过地面干草，声音沉得像块青石：“先带吴大人下去歇歇。”他朝身后侍卫使了个眼色，目光落在吴敛璋颤抖的肩头——这位父亲此刻每多待一刻，都是凌迟般的煎熬。
“我不想……”吴敛璋的声音刚起，就被少年清亮的嗓音截断。
“公主，”少年微微躬身，工具箱上的铜锁在光线下闪了闪，“不如让众人都回避吧，剖验时需得全神贯注，容不得半分惊扰。”
那少年他说这话时，眼神里带着与年龄不符的笃定，仿佛这阴暗牢房是他独掌的天地。
所有人的目光霎时聚在他身上。
宋霁望着少年被日光晒得发红的耳尖，忽然想起昨夜见他在灯下研读验尸格目，指尖在泛黄的纸页上细细描摹的模样。确实，这般年纪能有如此技艺，专注力想必是要紧的。
她先看了看辰平王，见他捻着胡须的手没动，只眼尾的纹路松了些，又转向周珩安——他垂着眼，似乎在盯着地面的什么，指尖却无意识地松了松。
“那……”宋霁的目光在众人脸上打了个转，步摇随着她的动作轻晃，“那便单独留给他吧。”
话音刚落，狱卒已扶着吴敛璋往外走。老人的脚步虚浮，路过少年身边时，忽然顿了顿，枯瘦的手在空中颤了颤，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任由侍卫搀着消失在狱道尽头。
少年望着吴敛璋他的背影，眼底的欢快淡了些，转而从工具箱里取出银制的探针，指尖在冰凉的金属上轻轻一弹，发出清脆的声响。
狱道里的风带着铁腥气掠过，宋霁望着少年仵作清瘦的背影，方才那点疑虑已被不忍冲淡。她往前半步，鬓边金步摇轻轻晃动，目光落在他握着探针的手上——那双手虽瘦，指节却稳得很。
“你可以吧？”她的声音放柔了些，尾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关切，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少年猛地回头，眼里亮得像落了星子，语气里满是雀跃的上扬：“放心！我和我的朋友一起！”他顿了顿，扬了扬下巴朝狱外示意，“他能帮我做记录。”
周珩安闻言，眉峰微挑，转头看向身侧的刘大人。那刘大人本就揣着小心，见状忙往前抢了半步，袍角扫过地上的干草，声音里带着几分谄媚的急切：“回大人，那书吏早已在外头候着了。”
周珩安的目光在宋霁与辰平王之间转了圈——公主正望着少年，眼底是默许；辰平王则靠在墙上，捻着胡须的手没动，显然无意反对。他便朝狱卒抬了抬下巴，沉声吩咐：“叫进来。”
铁栏晃动的吱呀声里，一个狱卒领着人进来了。众人原以为是个年轻文书，抬眼却都是一愣——来人竟是个白胡子老者，青布袍洗得发了白，手里捧着个牛皮账簿，佝偻着背，却在跨过门槛时稳稳当当，浑浊的眼睛扫过牢房，最后落在少年身上，轻轻点了点头。
少年见状，嘴角弯得更厉害，那老者先开口道：“等你好久了。”
那少年笑着，“久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