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霁倚在雕花窗棂旁，指尖摩挲着越窑青瓷盏的冰裂纹，茶汤里浮沉的嫩芽像被雨打落的柳絮。
穿褐色短打的厨娘蹲在石臼旁捣新鲜艾汁，准备做端午要用的青团。蒸笼腾起的热雾里，小丫鬟们嬉笑着用竹竿拨弄积水——这几天雨大雨大，竟在青石板凹处游着几尾从莲缸逃出来的小红鱼。
宋霁依旧品尝着蜀冈茶，她本来是觉得难喝至极的，喝了几次就觉得倒也还好。
但是如果真要说喜欢，那确实谈不上。
“可是不合口味？不喜欢就别喝了呗，也没有人勉强你。”辰平王忽然开口。他捕捉到宋霁她眉心转瞬即逝的蹙起，像蜻蜓点过水面留下的涟漪。
宋霁将茶盏轻轻搁在桌案上，腕间翡翠镯碰出清越声响。“扬州什么都好，”她望着窗外被雨洗得发亮的树叶，“只是不如京城便利，没有什么招之即来，呼之即去，想要什么就有什么的。”尾音散在穿堂风里，惊动了梁间筑巢的新燕，宋霁故作轻松。
辰平王低笑时，拇指上的白玉扳指映着天光。“我们的瑾乐公主，”他拎起紫砂壶续茶，水声潺潺如曲江池的夜雨，“难道还有要不到的星星？”
雨后的阳光透过茜纱窗，在她月白襦裙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宋霁用染了蔻丹的指尖划过盏沿，茶汤映出她眼底的黯淡。“皇叔说笑了。”
琉璃檐角坠下的雨线在青砖上凿出浅浅的凹痕，穿圆领袍的管事正指挥婢女用素绢蘸干回廊地衣。
宋霁她忽然伸手接住檐角坠下的水珠，冰凉触感让她想起某年上元节，父皇亲手为她戴上的那支颤枝金凤钗。
包括这次扬州出事，他只询问了辰平王，没询问自己，宋霁其实是能感觉出父爱的。
辰平王望着宋霁，见她低垂的睫毛在茶雾中微微颤动，终究轻叹一声，指节在檀木案几上轻轻叩了一下。
“你那位朋友……云芝的事，我已大致知晓。”他的声音低沉，像是怕惊扰了窗外新停的雨。
听到“云芝”二字，宋霁指尖一颤，茶盏里的水纹晃了晃，映出她骤然收紧的指节。她抬眸看他，眼底似有暗潮翻涌，却又在下一瞬归于沉寂。
“我……真的无计可施了。”她的嗓音微哑，像是被茶雾浸湿了一般，“我翻遍了医书，问遍了名医，可至今……连雪莲花的模样都未曾见过。”她一口气说完，胸口微微起伏，像是终于卸下了一直强撑的冷静。
辰平王凝视着她，见她紧攥着衣袖的指节泛白，茶汤的热气在她眼前氤氲，衬得她眼尾微红。他沉默片刻，终是放缓了语气：“阿霁，你已竭尽全力，她……会明白的。”
“可我不甘心！”宋霁蓦地抬头，眼底似有灼灼火光，“明明只差一步……只要找到雪莲花，她或许就能——”她的声音戛然而止，像是怕再往下说，连最后一丝希望也会破碎。
辰平王敛了笑意，眉宇间浮现出罕见的肃然。他伸手按住她微颤的腕骨，声音沉缓：“这世间，有些事……非人力可改。”
宋霁却倔强地摇头，一滴泪无声滑落，坠入茶汤，荡开一圈涟漪。
“即使我尝试过了……”她低声道，“但我这辈子，仍会活在悔恨里。”
窗外，雨后的风掠过树梢，沙沙作响，像是无声的叹息。
辰平王一时语塞，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茶盏边缘，青瓷釉面冰凉，却抵不过此刻的沉默。他望着宋霁，见她低垂的眉眼间仍凝着未散的执念，想开口宽慰，却又觉言语苍白——他与这位小侄女，其实并不算熟稔，不过是这几日扬州偶遇，才略略亲近了些。
正踌躇间，珠帘外传来阿桃轻快的脚步声。
“公主，周大人到了。”阿桃福了福身，眼角余光悄悄瞥了眼辰平王，又迅速垂下。
“周珩安？”宋霁眉头微蹙，指尖在案几上轻轻一叩，“他这几日倒是殷勤。”
辰平王瞧她方才还沉浸在郁结之中，转眼却因一个名字神色骤变，不由低笑出声：“这还不明白？自然是心悦于你。”
宋霁正端起茶盏，闻言手腕一滞，抬眸时眼底带着几分茫然：“……嗯？”
茶汤映着窗外的天光，在她眸中晃出一片碎影。辰平王摇头轻笑，索性挑明了说：“他知你近日心绪不佳，特意来宽慰的。”
“皇叔想岔了。”宋霁轻哼一声，搁下茶盏时发出一声脆响，“他哪是来宽慰我？不过是借着由头，来探我这里的风声罢了。”
她语气淡淡，可唇角却无意识地抿了抿，像是不愿承认什么。窗外一阵风过，檐角的铜铃叮咚作响，掩去了辰平王意味深长的低笑。
“无妨，你总会明白的。”辰平王轻叹一声，端起茶盏抿了一口，白瓷杯沿在唇边停留片刻，才缓缓放下。茶已微凉，带着些许涩意。
宋霁的目光越过雕花窗棂，望向庭院里被雨水洗得发亮的青石小径。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衣袖上的暗纹，对阿桃的通报置若罔闻。
“公主......”阿桃又轻声唤道，声音里带着几分迟疑，手指不安地绞着衣角。
屋内一时静默，只听得檐角残余的雨滴落在石阶上的轻响。辰平王看着宋霁倔强的侧脸，终是摇了摇头，将茶盏往案几上一搁，发出“嗒”的一声轻响。
“人都到门前了，总不好让人干站着。”他的语气带着几分无奈，“请进来喝盏茶，总不为过。”
宋霁这才转过头来，眸光在辰平王脸上停留片刻。她微微蹙眉，似在权衡什么，最终还是朝阿桃轻轻颔首。少女立即会意，提着裙摆快步退了出去，珠帘在她身后发出细碎的碰撞声。
宋霁忽然转过身来，衣袖带起案几上的一缕茶香。她指尖轻轻敲击着青瓷茶盏，发出清脆的声响，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皇叔当真多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