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上茶水热气袅袅,模糊了贺长昭冷峻的轮廓。他语气平淡,像是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那时候我在平江出任务,中途碰见他被人追杀,顺手救下后,他便一直跟着我了。”
三言两语,轻描淡写。
可蒋幼凝眼前却仿佛看见了平江弥漫的硝烟,听见了震耳的枪炮。她知道,他就是从那个尸山血海的战场上归来后,才擢升为少将,手中第一次握住了实实在在的权力。
氤氲的热气中,她望着他,声音轻柔得像一片羽毛:“那时候,很辛苦吧?”
贺长昭被问得一怔,“嗯?”
直到撞见她眼中那毫不掩饰、清澈见底的心疼时,他才恍然明白她问的是什么。他沉默了片刻,再开口时,嗓音低沉了几分,带着一种历经沧桑后的平静。
“谈不上辛苦。为了那片土地上的百姓,都是该做的事。”
蒋幼凝侧过头,莹白细腻的手腕撑着下巴望向他,唇边漾开一抹浅笑。
贺长昭执起茶盏轻啜一口,她的目光便顺着他的动作流转,不经意瞥见案几角落里那套摆放整齐的茶具,眼中倏然亮起明媚的光彩:“长昭哥哥,说来你许久都不曾尝过我泡的茶了,没想到这里正好备着茶具,就让凝儿为你沏上一盏,怎么样?”
贺长昭默然凝视着她,眼底沉淀着化不开的宠溺。
蒋幼凝开始动作起来,只见她将印着梅兰竹菊的四只盖碗依次排开,素手提起长嘴铜壶,手腕轻转,一道滚烫的水弧均匀地扫过所有茶盏。温杯的水流如细雨洒落,最后汇入一旁的茶盂,整套动作行云流水。
用茶匙从茶荷中拨取出茶叶,蒋幼凝将翠绿的叶片簌簌落进温热的盖碗。第二次注水时,壶嘴定点倾注,水流稳当而克制。氤氲白雾自碗中升起,朦胧了她专注的眉眼,每一个步骤都从容不迫,连倾泻的水线都带着勾人心弦的优雅。
静待两分钟后,蒋幼凝单手托起首盏盖碗,稳稳悬在玻璃杯上方。手腕倏然翻转,腕间莹白圆润的珍珠手串随着动作若隐若现,琥珀色的茶汤便如溪流般潺潺注入杯中。待第一道茶汤出尽,她轻轻揭盖置于一旁,再将玻璃杯中的茶汤分入白瓷品茗杯。
最后她含笑伸手,指尖在杯前轻点两下:“长昭哥哥,尝尝看。”
贺长昭接过她递来的茶盏,与她的指尖在杯壁轻轻一触。
他低头浅尝,茉莉的清香伴着茶温在唇齿间漫开,是记忆中他最喜爱的味道。
“好茶。”他低声说,目光始终未从她含笑的脸上移开。
指尖在温热的杯壁上轻轻摩挲,茶汤里浮动的茉莉香,让他想起往年的每个初夏,她总喜欢在他的房间里插上新摘的茉莉,说是要让他执枪的手也记得春天的味道。而现在她沏茶时微垂的睫毛,还是那样专注得可爱。
蒋幼凝听见他的夸赞,脸上的笑意更深了,眼底像落进了细碎的星光,璀璨夺目。
她正要开口,却见贺长昭神色一凛,不紧不慢地放下手中茶盏,目光锐利地扫向楼下某个角落。
“长昭哥哥,怎么了?”她轻声问。
“有情况。”贺长昭的声音依然平静,他示意蒋幼凝看向楼下,“从我们进梨园起,那两个人就一直坐在那里。”
蒋幼凝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只见两个戴着墨镜的一男一女坐在昏暗的角落里,看似在听戏,姿态却过分僵硬,像是在警惕地观察着什么,她心头一紧,这才意识到,在这风雅之地,暗潮更为汹涌。
贺长昭轻轻握住她的手,温暖的触感传来:“别怕,有我在。”
“而且他们的目标,应当不是我们。”贺长昭话音未落,楼下陡然生变。
檀木板敲击声戛然而止,桌椅翻倒的刺耳声响撕裂了原本缠绵的唱腔,一道女子凄厉的尖叫划破空气。
“你们这对奸夫淫妇!”
蒋幼凝透过雕花栏杆向下望去,只见方才那两个戴墨镜的男女已逼近戏台。墨镜摘下刹那,蒋幼凝一愣,那女子眉眼凌厉,赫然是两个月前在和平饭店大张旗鼓举办订婚宴的李家三小姐李灿然。
此刻这位向来端庄的千金却状若疯癫,水葱似的手指直指台上那个犹自穿着戏服的女子身影。蒋幼凝心生疑窦,李灿然为何会出现在此?又为何对着两个戏子喊出这般不堪的指控?
蒋幼凝尚在疑惑,贺长昭已轻揽着她,将她带到栏杆边,但往帘幕深处带了带,不至于被人发现。他目光如炬地扫过楼下混乱的场面,低声道:“李三小姐身边那人,是吴家管家的儿子。”
蒋幼凝闻言心下恍然。
再侧目看向身旁的贺长昭,他目光沉静地落在楼下,但眼中早已洞悉其中的弯弯绕绕。
她轻笑一声,不再多问,只将身子往他那边不着痕迹地靠了靠,一同望向楼下这出愈发精彩的戏。
此时,李灿然已全然失了平日里的娴静模样,她提着旗袍裙衬的下摆疾步冲上戏台,先是对着浓妆艳抹的男子颤声道:“你说今晚要排新戏,就是这般排法?!”再把目光狠狠剜向躲在男子身后的那女子,声色狠戾:“我竟不知,刘家已经潦倒到,需要委屈五小姐在这戏台上抛头露面的地步了!”
众所周知,钟家虽然有钱,在沪江商界也能排得上名号,奈何几位少爷皆不循常道,一个比一个不务正业。长子无心经商,对文字情有独钟,成了小报记者笔下的小说家;二少爷执迷光影艺术,砸重金建了一家电影公司,办得虽然有模有样,但是过段时间就会和公司里的女明星传出些什么绯闻,把自己的夫人总是气得半死;三少爷更是在法租界开了间时髦发廊,整日不着家。而与李家三小姐李灿然订下婚约的这位五少爷钟旭,则是个痴迷听戏的,听着听着顺带把自己也弄成了梨园行当,时不时粉墨登场。
这位钟五少爷是李灿然的未婚夫,而被他护住的女子,经李灿然方才那声怒斥,众人方才认出竟是刘家五小姐刘滢溪,那位据说即将与孙家二少爷孙煜庭联姻的闺秀!
这错综复杂的关系让在场宾客瞠目结舌,未婚夫护着即将是别人的未婚妻,这说起来究竟是谁负了谁?窃窃私语声在戏园里蔓延,每个人都在心底重新盘算着这几大家族微妙的关系。
刘滢溪被一道道目光刺得浑身发疼,她仰头望向钟旭,眼中泪光混着怨怼。他明明承诺过此事隐秘,断不会让李灿然察觉,如今当众受辱,她简直成了全沪江最大的笑话!
“我家之前是犯了些错,但大帅网开一面,既往不咎,今日你便这般对我吗!”李灿然声音里沾着哭腔,却倔强地昂着头死盯着钟旭。
蒋幼凝看得认真,忽然觉得腕间一紧,是贺长昭不知何时已扣住她的手腕,目光沉沉地望向二楼另一侧的包厢。她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只见珠帘后隐约立着几个身影,其中一人缓缓摇着折扇,虽看不清面容,但那通身的气度让她瞬间明白了什么。
“这是……做局?”她压低声音询问。
贺长昭的指尖在她掌心轻轻划了一个“孙”字,眼中闪过欣赏的神色,道:“凝儿聪明。”
蒋幼凝眸光微转,又看向那个执扇之人,想来这位便是久闻其名的孙家二少爷,孙煜庭了。
今日这出好戏,看来就是这位少爷亲手排布下的了,不愿结这门亲事,便设下这般局。
蒋幼凝一时竟不知是该赞孙煜庭眼光毒辣,一出手就捏准了七寸;还是该叹钟刘二人愚不可及,这般轻易就入了他人彀中。
二人重新在案几旁落座。
蒋幼凝闲来无事,执起一只微凉的茶盏,指尖在釉面上轻轻摩挲,她沉吟片刻,眼底掠过一丝了然:“这样一闹,孙刘两家的姻亲之约,怕是再无可能了。”
她忽然想起孙家暗中接洽德商一事,原先只知道联姻会不成,却不知道中间会是这样一段缘由。
贺长昭微微颔首,指尖在案几上轻点两下:“孙煜庭近来与德商过从甚密。”
蒋幼凝执壶为他续茶,氤氲水汽朦胧了她眼底的情绪,她适时抬起眼帘,神情自然地流露出几分困惑:“德商?”
“德国礼特洋行的代表。”他接过茶盏,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掠过她微微颤动的睫毛,“他们在东北的军火采购,最近突然转向了德制装备。”
清悠茶香在二人之间弥漫缠绕,蒋幼凝垂下眼帘,想起按照她推算出的时间线,礼特洋行近日应该会与孙家签订五十挺机枪的订单。
她轻轻摇头,声音放得极轻:“没想到孙家会动这样的心思。与德商来往,无异于与虎谋皮,稍有不慎,便是万丈深渊。”
贺长昭望进她闪烁的眼底,声音沉了几分:“那凝儿觉得,孙家这般铤而走险,所求为何?”
这个问题问得十分危险,蒋幼凝话音微顿,眸光垂落于案几上渐凉的茶盏,声音里掺了几分恰到好处的茫然:“长昭哥哥若要凝儿说个所以然,凝儿见识浅薄,实在参不透这其中关窍。”
她指尖轻轻抚过盏沿残留的水痕,像是在描摹一个无解的谜题。
贺长昭凝视着她低垂的侧脸,忽然倾身靠近。
熟悉的冷冽气息瞬间将她笼罩,修长的手指缓慢轻抬起她的下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男人轻笑一声问:“那今早出现在礼特洋行后门的黄包车,车里坐着的那位戴珍珠手串的女子———凝儿可知是谁?”
蒋幼凝一时怔住,腕间的珍珠忽然烫得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