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更深了。
客厅里的气氛,却和几分钟前截然不同。那股令人窒息的绝望被一种紧张而灼热的期待所取代,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风雨欲来的味道。
叶一哲已经将那台来之不易的主机,与别墅内的备用服务器阵列连接了起来。数十面虚拟屏幕在他面前展开,无数金色的数据流瀑布般倾泻而下,将他整个人都笼罩在一片数字的光晕之中。
“常规的网络协议行不通。”叶一哲的手指在键盘上化作一片残影,声音冷静而迅速,“苏河对主干网络有近乎绝对的掌控力,任何异常的数据包都会被他瞬间捕捉。我们必须绕开他。”
他看向林薇薇,后者正坐在他对面的一张椅子上,闭着眼睛,脸色比之前更加苍白。
“薇薇,你现在是我们的‘导航仪’。”叶一哲的声音放得很轻,像是在引导一个初次进行深潜的潜水员,“不要去想,不要去分析。用你刚才说的那种‘感觉’,告诉我,通往那个‘列表’的路,是什么‘味道’的?”
味道?
这个词用在网络世界里,显得荒诞不经。但在场的没有人觉得可笑。他们知道,这已经超出了科学的范畴,进入了“规则”和“叙事”的领域。
林薇薇的睫毛在颤抖,她似乎陷入了某种深层次的冥想状态。过了许久,她才用一种梦呓般的,飘忽的声音开口。
“是……铁锈和尘土的味道……还有……旧书页……被遗忘在阁楼里很久很久的,那种干燥又发霉的味道……”
“收到。”叶一哲的十指飞舞得更快了,“模拟信号……废弃频段……过滤掉99.9%的活跃数据流……我们在找一个已经被时代抛弃的,模拟电视信号的幽灵信道。”
他不像是在编程,更像一个通灵师,在根据林薇薇提供的“意象”,将那些冰冷的代码,翻译成可以与另一个维度沟通的“咒语”。
【我的妈呀,这画面也太赛博朋克了……一个黑客在编程,领航员是个能闻到网络味道的神婆……】
叶晓梦的意识清醒了一些,剧痛感稍稍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虚弱的无力感。她被叶一轩小心翼翼地抱在怀里,靠在沙发上,像一个断了电的洋娃娃。但她的“神国”视角,却能清晰地“看”到这场诡异的“数字通灵”。
【这要是拍成电影,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黑客帝国之闻香识bUG》。我三哥负责黑客,林薇薇负责帝国,我负责在旁边吐血当背景板……绝了。】
“找到了……一个被标记为‘废弃’的底层数据库……”林薇薇的声音突然急促起来,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它被锁着……锁的味道是……冰冷的,绝望的……像……像被判了死刑的人,在等待行刑前的最后几分钟……”
“逻辑锁。用‘绝望’作为密钥的逻辑锁。”叶一哲的眼睛猛地一亮,“我明白了!只有同样被系统判定为‘绝望’的个体,才能和它产生共鸣,打开这把锁!”
他的目光,瞬间投向了旁边房间门口,那幅散发着暗金色光晕的画。
“大哥!”
不需要多余的言语,叶一辰已经走过去,小心翼翼地,将那幅名为《绝望》的画,捧了起来,放到了林薇薇的面前。
当画靠近的瞬间,林薇薇的身体猛地一颤。
她“看”到了。
在那幅画里,她看到了另一个自己。那个蜷缩在黑暗中,被整个世界抛弃,被无尽的灰色所吞噬的,渺小的身影。
一种强烈的,源自灵魂深处的共鸣,在她和那幅画之间,轰然建立!
与此同时,叶一哲敲下了最后一个回车键。
“嗡——”
主机发出一声奇异的蜂鸣。
在所有人面前那面最大的屏幕上,所有的数据流瞬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深不见底的,纯粹的黑暗。
紧接着,黑暗中,一个又一个的名字,如同鬼火般,悄无声息地,浮现出来。
那不是一份整齐的表格,也不是一行行清晰的文字。
那是一张张残破的,仿佛随时会消散的卡片。每一张卡片上,都用一种褪了色的,像是血迹干涸后的暗红色字体,写着一个名字,和一行简短的,如同判决书般的描述。
【李四,男,38岁,外卖员。】
【原定剧本:2024年3月12日,因疲劳驾驶与一辆违规行驶的卡车相撞,当场死亡,获赔偿金三十万,用于其女儿的肾移植手术。】
【现状:因当日接到一个差评电话,在路边停留理论五分钟,完美错过事故。存活。】
【逻辑偏离度:0.013%。威胁等级:极低。处理优先级:99+。】
【王淑芬,女,52岁,家庭主妇。】
【原定剧本:长期遭受家暴,精神崩溃后,引燃煤气与丈夫同归于尽。】
【现状:在其准备点火的瞬间,被楼下广场舞的音乐吸引,出门跳了半小时广场舞,回家后丈夫已经醉死过去。次日,主动报警,丈夫因家暴入狱。存活。】
【逻辑偏离度:0.027%。威胁等级:极低。处理优先级:99+。】
【赵大明,男,25岁,程序员。】
【原定剧本:因连续加班过劳,在新品发布会前夜猝死于工位。】
【现状:因其暗恋的前台女孩在他桌上放了一杯奶茶,导致键盘短路,工作数据丢失,被领导痛骂一顿后赶回家。存活。】
【逻辑偏离度:0.009%。威胁等级:极低。处理优先级:99+。】
……
一个又一个名字,一段又一段本该发生的悲剧。
车祸,疾病,谋杀,自杀,过劳死……
屏幕上,密密麻麻,浮现出成百上千个这样的“幽灵档案”。他们是这个世界里,最不起眼的尘埃,是剧本里用来推动情节,或者单纯填充背景的消耗品。他们的死亡,本该像投入大海的一颗石子,激不起半点涟漪。
但因为各种各样,荒谬到近乎可笑的“意外”,他们活了下来。
一个差评,一首广场舞神曲,一杯奶茶……
这些微不足道的东西,像一只只扇动翅膀的蝴蝶,在他们命运的轨道上,制造了一场小小的,却足以致命的风暴,让他们侥幸地,偏离了那条通往死亡的既定航线。
客厅里,一片死寂。
叶家人看着屏幕上那些名字,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复杂的情绪。
那不是找到盟友的喜悦,而是一种更深沉的,混杂着悲悯和愤怒的沉重。
他们第一次如此直观地,看到了那个“系统”或者说“苏河”的冷酷。在它的眼中,这些人,甚至不能称之为“人”,他们只是一个个需要按时回收的“道具”。
“这些……都是被世界抛弃的人。”苏婉看着那些悲惨的剧本,眼眶有些发红。
“不。”叶一辰的声音,冰冷而坚定,“他们不是被世界抛弃的人。他们是……从世界的剧本里,越狱的囚犯。”
他看着那些被标记为“极低”的威胁等级,和排在“99+”的,几乎等于永不处理的优先级,心中那份名为“希望”的火焰,越烧越旺。
苏河很强大,但他也很“傲慢”。
他就像一个高高在上的神,懒得去理会这些从他指缝里溜走的,无伤大雅的“蝼蚁”。
而这,就是叶家最大的机会。
叶一轩的目光,在那些不断滚动的名字上飞速扫过。他不像大哥和三弟那样思考战略,他只是单纯地,在寻找着“同类”。
突然,他的目光,被一个名字,死死地钉住了。
【陈默,男,27岁,画家。】
【原定剧本:才华横溢,性格孤僻,一生穷困潦倒。在与女友分手,作品被画廊拒绝后,精神崩溃,模仿梵高割下自己的耳朵,于出租屋内失血过多而死。其死后,遗作被偶然发现,震惊画坛,拍出天价。】
【现状:割耳时,因邻居家的猫闯入,分散了其注意力,刀片划偏,只在耳朵上留下轻微创伤。自杀未遂后,陷入更深的自我怀疑,放弃主流创作,隐居于城中村,靠在夜市画速写肖像为生。存活。】
【逻辑偏离度:0.15%。威胁等级:低。处理优先级:87。】
陈默。
画家。
梵高式的结局。
这几个词,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叶一轩记忆的闸门。他想起了刚刚才从灰色地狱里爬出来的妹妹安然,想起了自己那把断了弦的吉他,想起了那些被称为“乐师”的,用生命去演奏的艺术家。
这个陈默,他和他们,是一样的人。
一个被剧本规定了要去“燃烧自己,照亮别人”的,可悲的燃料。
但他,也活了下来。
靠着一只猫的意外闯入,活了下来。
叶一轩的拳头,慢慢攥紧了。
他看着屏幕上那个名字,和那段冰冷的描述,仿佛能看到那个青年,在某个阴暗潮湿的出租屋里,在人群嘈杂的夜市中,抱着一颗破碎的心,用画笔,进行着最后一点,无声的抵抗。
他转过头,看向叶一辰,那双总是带着几分不羁的桃花眼里,此刻,是一种罕见的,不容置疑的认真。
“我去会会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