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子彻底“失影”后的第三天,赵安开始准备那个仪式。
她不再去宠物店兼职,几乎足不出户。家里的窗帘终日紧闭,阻挡着冬日苍白的天光。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混合了草药、陈旧纸张和……某种难以形容的、类似铁锈与潮湿泥土的气味。她从网上订购了大量稀奇古怪的东西:不同颜色的蜡烛(以黑色和暗红色为主)、成捆的草药(有些我认得,如艾草、菖蒲,有些则从未见过)、研磨钵、银质小刀、几卷看起来年代久远的空白羊皮纸,甚至还有一小瓶据说是“无根之水”的液体。
她把这些东西堆放在客厅中央,像在进行某种神秘的献祭准备。雪球和咖啡被关进了我的房间,它们似乎对客厅里聚集的异常能量感到极度不安,整日瑟缩在角落,发出低低的呜咽。而影子——或者说,那团颜色灰败、轮廓模糊、不再投下任何阴影的形体——被移到了客厅地毯的正中央,下面垫着一张画满了复杂扭曲符号的黑色布幔。
我试图阻止她。“赵安,你到底想干什么?这些东西是哪里学来的?你清醒一点!”
她正在用银质小刀小心地削着一支黑色蜡烛,闻言抬起头,眼神平静得可怕:“哥,我在帮它。它在呼唤,你听不到吗?它在找它的名字,找它的根。没有名字,没有影子,它会一直这样……消散下去。最后什么也不剩下。”
“你怎么知道这些方法?网上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能信吗?”我感到一阵无力。眼前的妹妹,既熟悉又陌生,仿佛被某种狂热的信念附体。
“有些知识,一直就在那里,只是大多数人选择看不见。”她低下头,继续手中的工作,声音轻得像自言自语,“就像影子本身。人们只当它是光被阻挡后留下的黑暗,却不知道,有些影子……拥有自己的生命和记忆。它们来自很深、很古老的地方,带着伤痕和使命。‘影子’不是我捡回来的狗,哥。是它选择了我,或者说,是它破碎的部分,漂流到了我这里。”
她的话让我想起搜索结果中关于“影子是神灵残面重伤后散落的意志碎片与异质结合的产物”的描述。虽然那是小说设定,但赵安此刻笃信的语气,让我脊背发凉。难道她真的相信,她捡回来的流浪狗体内,寄宿着某个古老存在的碎片?
“即使……即使你说的有那么一丝可能,”我艰难地组织着语言,“你这样做又有什么用?给它起个新名字?就能把它‘锚定’住?”
“不是起新名字,是唤醒它真正的名字,或者……赋予它一个能被这个世界接受的‘契约名’。”赵安放下蜡烛,拿起一张羊皮纸,上面用暗红色的墨水(我希望是墨水)画着更加繁复的纹路,中央留有一块空白,“名字是有力量的。它能定义存在,建立联系,甚至……束缚或释放。影子需要一个新的锚点,一个与这个世界、与我、甚至与你,建立稳固联系的名字。”
“与我?”我心头一跳。
“当然。”赵安看向我,眼神深处闪过一丝奇异的光,“你是这个家的一部分,是我的哥哥。我们的联系,或许是这个仪式能成功的关键之一。血脉,亲情,共同的记忆……这些都是强大的纽带。”
我后退一步,感到一阵恶寒。她的计划里果然包括我。我成了她神秘仪式的一部分,未经我同意,甚至可能违背我的意愿。
“我不会参与的,赵安。这是胡闹,是危险的游戏!”
“哥,”她站起身,慢慢走近我。她身上带着那股混合的古怪气味,眼神却异常清澈,“你害怕了。我理解。未知总是让人恐惧。但有时候,我们必须直面恐惧,才能找到答案,才能……保护我们珍视的东西。”她伸出手,似乎想碰触我的脸,但在中途停住了,“你不需要做什么特别的事。只需要……在场。见证。你的存在本身,就是仪式的一部分。”
她的语气温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我知道,我无法用道理说服她。她的世界已经构建起一套自洽的、融合了现实观察、偏执情感和神秘学知识的逻辑体系。在这个体系里,拯救影子是最高目标,而我的配合是必要的环节。
接下来的两天,赵安沉浸在仪式的准备中。她翻阅着打印出来的、来源不明的资料,在羊皮纸上练习书写那些扭曲的符号,调配着气味刺鼻的草药混合物。她几乎不眠不休,眼睛里布满血丝,却闪烁着亢奋的光芒。那个记录我生活的冷静观察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沉浸于神秘仪式的狂热信徒。
家里的气氛压抑到了极点。除了赵安弄出的窸窣声响,就是一片死寂。连雪球和咖啡都停止了呜咽,只是紧紧地依偎在一起,仿佛在等待某种审判的降临。而客厅中央的“影子”,依旧保持着那灰败、模糊、无声无息的状态,只有偶尔极其轻微的颤动,显示它还“存在”着。
我偷偷用手机搜索过赵安可能参考的那些关键词:“唤醒真名仪式”、“锚定契约”、“影子病救治”……结果大多指向一些玄幻小说论坛、神秘学爱好者的博客,内容光怪陆离,充斥着臆想和牵强附会。但其中一些关于“名字即契约”、“真名蕴含本质力量”的说法,竟与赵安的话隐隐吻合。这更让我不安——她是被这些网络信息蛊惑了,还是……这些东西恰好印证了她内心早已存在的某种认知?
我也想过强行阻止,报警,或者联系父母。但一想到要如何向警察解释“我妹妹想用神秘仪式给一条褪色失影的狗起名字”,就感到一阵荒谬和无力。父母远在海南,对赵安的“特别”一向采取回避态度,恐怕除了徒增担忧,也起不到作用。
我仿佛被困在了一个无形的力场里,眼睁睁看着事态向着不可预测的方向滑去。
仪式定在周六的午夜。据赵安说,那是一天中“界限最模糊、力量最容易流动”的时刻。
那天晚上,她早早让我洗了澡,换上一身干净的深色衣服。她自己则穿上了一件不知从哪里找来的、样式古朴的黑色长裙,赤着脚,长发披散。客厅已经被彻底布置成一个祭坛般的空间。所有家具都被推到墙边,中央的地毯上铺着那张黑色布幔,“影子”躺在正中。布幔周围按照特定的方位和顺序,摆放着七支不同颜色的蜡烛(黑、红、紫、蓝、绿、黄、白),已经点燃,火苗稳定地燃烧着,投下摇曳的光影——除了“影子”身下,那里依旧是一片空洞的黑暗。蜡烛圈外,摆放着盛有草药混合物、无根之水、盐粒和银质小刀的器皿。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草药味和蜡油味。
赵安让我坐在蜡烛圈外一个指定的位置(正北方,她说对应“稳固与见证”),要求我保持安静,集中精神,“感受能量的流动”。她自己则站在“影子”的头部位置,闭上眼睛,深深呼吸了几次,然后开始用那种低沉而平缓的、仿佛吟诵般的语调说话。
她用的语言起初是中文,内容像是某种祷文或导言,大意是呼唤隐秘的存在,请求仪式的守护,表明意图的纯粹(为了救助与联结)。然后,她的语言变了。变成了一种更加古老、音节拗口、带着奇异韵律的语言,不是我听过的任何语种。她吟诵的速度很慢,每一个音节都咬得很清晰,双手在“影子”身体上方缓缓移动,做出复杂的手势。
随着她的吟诵和动作,客厅里的气氛开始改变。蜡烛的火苗无风自动,轻微地摇曳、拉长。空气似乎变得粘稠,光线也蒙上了一层不真实的滤镜。我坐在那里,感到一种莫名的压力,仿佛周围的空气正在被抽走,又或者有某种看不见的东西正在缓缓填充这个空间。
最诡异的是“影子”。在赵安的吟诵声中,它那灰败的形体表面,开始泛起极其微弱的、涟漪般的光晕,颜色难以形容,像是褪色的彩虹,又像是油污在水面的反光。它内部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缓慢地蠕动、回应。
赵安的吟诵达到了一个高潮,音调陡然拔高,变得尖锐而充满张力。她猛地睁开眼,眼中竟似有微弱的光彩流转。她拿起那卷画着符号的羊皮纸和银质小刀,用刀尖划破了自己的指尖——很深的伤口,暗红色的血珠立刻涌出。
她没有丝毫犹豫,将血滴在羊皮纸中央的空白处,然后用滴血的手指,开始在上面书写。写的不是汉字,而是那种扭曲的、我之前见过的符号,但此刻被她用鲜血勾勒,显得格外刺目和……不祥。
她一边书写,一边继续用那种古老的语言吟诵,声音时而高亢,时而低沉,仿佛在与某个看不见的对象进行艰难的对话或谈判。蜡烛的火苗跳动得更加剧烈,光影在墙壁上疯狂舞动,将她和“影子”的影子投射得巨大而扭曲——除了“影子”本身,它身下依旧是一片虚无。
我感到头晕目眩,心脏狂跳。眼前的景象超出了我的认知范畴,那种真实的、物理环境的变化(火苗、光线、空气质感)和赵安身上散发出的异常专注与能量,让我无法再用“幻觉”或“赵安的疯狂”来简单解释。有什么东西……被唤醒了。或者,被吸引了。
赵安书写的速度越来越快,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脸色苍白,但眼神却亮得骇人。羊皮纸上,以她的血为中心,那些暗红色的符号仿佛活了过来,微微扭动着,散发出淡淡的、带着铁锈味的光晕。
终于,她写完了最后一个符号,吟诵声也戛然而止。
客厅里瞬间陷入一片死寂。只有蜡烛燃烧的细微噼啪声。所有的火苗都静止了,笔直地向上燃烧,发出稳定而苍白的光。
赵安双手捧着那张写满血符的羊皮纸,缓缓地、极其庄重地,将它覆盖在了“影子”的胸口——如果那模糊的轮廓还能称之为胸口的话。
就在羊皮纸接触“影子”躯体的刹那——
异变陡生!
“影子”那灰败的形体猛地剧烈震颤起来,不是之前的轻微蠕动,而是像遭受电击般的痉挛。它内部那微弱的光晕骤然变得明亮、混乱,颜色疯狂地闪烁、混合,发出滋滋的、仿佛电流通过的声响。覆盖在它身上的羊皮纸,那些血绘的符号仿佛被点燃,迸发出刺眼的暗红色光芒,与“影子”本身混乱的光晕交织、对抗、融合!
与此同时,赵安发出一声闷哼,身体晃了晃,脸色瞬间惨白如纸,仿佛被抽走了大量精力。但她咬紧牙关,双手死死按在羊皮纸上,对着那团剧烈变化的光影,用尽全身力气,嘶喊出一个词——
那不是中文,也不是她刚才吟诵的语言。那是一个音节古怪、音调扭曲、仿佛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充满蛮荒古老气息的词汇!
“(无法用语言描述的音节)!”
这个词响起的瞬间,所有的蜡烛火苗同时暴涨,然后齐齐熄灭!
客厅陷入绝对的黑暗。
死一般的寂静。
几秒钟后,也许是几分钟后(在黑暗中时间感变得模糊),我的眼睛勉强适应了黑暗。借着窗外极其微弱的、被厚重窗帘过滤后的城市夜光,我看到赵安瘫坐在地上,大口喘着气,几乎虚脱。那张羊皮纸已经化为灰烬,从她指缝间簌簌落下。
而在她面前,“影子”所在的地方……
那团灰败的、模糊的形体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清晰的、轮廓分明的……狗的形态。
它依旧是黑色的,但不再是那种失去生机的灰黑,而是一种深沉、纯粹、仿佛能吸收一切光线的浓黑。它安静地趴在那里,呼吸平稳。最让我心惊的是——在它身下,地板上,清晰地投出了一个完整的、漆黑的狗的影子。
影子,回来了。
但当我将目光上移,看向它的眼睛时,刚刚升起的一丝“恢复正常”的庆幸瞬间冻结。
那双眼睛睁开了。
不再是浑浊的灰褐色,也不是之前黑沉沉的、带着评估意味的颜色。
那是一双……紫色的眼睛。
在昏暗中,散发着极其微弱、却不容错辨的、妖异的紫光。
它静静地望着虚空,眼神空洞,却又仿佛蕴含着无尽的深邃与……非人的漠然。
赵安挣扎着爬过去,颤抖着伸出手,轻轻抚摸它的头,声音虚弱却带着狂喜:“成功了……你回来了……你有名字了……‘黯’……你的名字是‘黯’……”
黯。
赵安赋予它的,或者说,仪式“唤醒”的,契约名。
我坐在冰冷的黑暗中,看着那双在幽暗里微微发光的紫色眼睛,看着赵安脸上混合着疲惫与满足的诡异笑容,看着地上那重新出现、却仿佛比黑暗更黑暗的影子,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仪式似乎“成功”了。
影子回来了,有了名字,形态稳定。
但我知道,有些东西,永远地改变了。
回来的,或许不再是“影子”。
而那个被赵安称为“黯”的存在,此刻正用那双紫色的眼睛,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向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