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天,天光未亮,我便醒了。
柏缇还在熟睡,呼吸均匀,一只手却仍无意识地攥着我睡衣的一角。这几日发生的事像走马灯一样在我脑海里旋转:镜海的黑影、诺日朗的疯狂、树正寨的警告、消失的朱砂粉……以及柏缇那深不见底、时而脆弱时而恐怖的占有欲。
我必须做点什么,不能坐以待毙。趁她睡得沉,我极其缓慢地挪开身体,她那纤细的手指在失去依托时微微蜷缩了一下,但并未醒来。
赤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我像幽灵般在房间里移动。客厅里一片寂静,只有窗外山谷里隐约传来的鸟鸣。我的目光落在柏缇随意放在沙发上的手机。她平时几乎机不离身,这是难得的机会。
手机屏幕因为我的触碰忽然亮起,竟然没有锁屏密码?这不像她谨慎的风格。心跳骤然加速,我迅速点开浏览器,历史记录赫然在目:
“九寨沟苯教仪式与灵魂绑定”
“扎如寺高僧联系方式”
“沃洛瑟嫫女神传说与祈愿”
“五彩池的古老传说——灵魂栖息地”
每一行字都像冰锥,刺穿我试图维持的平静。灵魂绑定?扎如寺?那不是搜索结果里提到的,位于扎如沟的九寨沟景区内唯一的宗教寺庙,苯教信仰者的圣地吗?柏缇查这些做什么?
鬼使神差地,我点开了她的相册。大部分是这几天拍的风景和我们的合影,她笑得明媚,仿佛一切阴霾都不存在。我快速滑动,直到一张明显年代久远的照片闯入视线——背景是五彩池那斑斓夺目的湖水,一个穿着蓝色冲锋衣的年轻男孩站在池边,笑容灿烂,带着未经世事的张扬。
那是我。
大学二年级的暑假,我和几个同学偷偷跑来九寨沟穷游。这张照片,是当时一个路人帮我们拍的。可我清晰地记得,那次旅行回来后,因为家里突生变故,我心情低落,从未对任何人详细提起过,照片也早就遗失在旧电脑的硬盘里了。
柏缇怎么会有这张照片?看角度和像素,像是翻拍。她是从哪里得到的?难道她早就认识我?比我们“偶然”相遇在那个酒吧要早得多?
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窜上头顶。我感觉自己像一只落入蛛网的飞虫,而这张网,可能在我毫无察觉的时候,就已经开始编织了。
我迅速删除了浏览记录,将手机放回原处,心脏狂跳得几乎要冲破胸腔。回到床边,柏缇依然安睡,嘴角甚至带着一丝恬静的弧度。可此刻在我眼里,这睡颜却充满了令人恐惧的谜团。
早餐时,柏缇似乎心情很好,对昨晚朱砂粉的事只字未提,反而兴致勃勃地计划着今天的行程:“我们去五彩池吧!都说那是‘九寨之眼’,最小的海子,却最艳丽。我想去看看你的眼睛是不是比它更亮。”
她说话时,目光灼灼地看着我,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痴迷。我强迫自己挤出一个笑容,低头喝粥,味同嚼蜡。
五彩池位于则查洼沟的尽头,需要乘坐观光车到长海后再步行一段栈道才能抵达。海拔较高,空气愈发清冷稀薄。
五彩池确实名不虚传,池水清澈见底,在阳光和池底钙华、藻类的共同作用下,呈现出一种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梦幻般的蓝绿色,仿佛一块被精心切割的巨大宝石,镶嵌在雪山森林的怀抱中。
游客们纷纷惊叹,拍照留念。柏缇拉着我走到池边,指着水底说:“看,像不像有无数个小小的世界在里面?”
我顺着她的手指看去,水波荡漾,光影迷离,确实容易让人产生幻觉。
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身影再次闯入我的视线——是昨天在树正寨那个警告我的老藏民!他穿着一身更显陈旧的藏袍,就站在池子对面的栈道上,隔着五彩斑斓的池水,浑浊却锐利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们,不,是死死地盯着柏缇。
柏缇也看见了他。她脸上的笑容瞬间冻结,挽着我的手猛地收紧,指甲几乎嵌进我的肉里。
老藏民缓缓抬起手,指向柏缇,用那生硬却带着某种奇异力量的汉语说道:“姑娘,山神的恩赐,不是用来满足私欲的。你困不住……本该归于山神的灵魂。”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惊雷一样炸响在这片静谧之地。周围的游客似乎都没听清,或者听不懂,只是好奇地看着这边。
柏缇的脸色变得煞白,但随即,一种近乎狰狞的冷笑浮现在她脸上。她非但没有退缩,反而上前一步,迎着老藏民的目光,用一种我从未听过的、带着讥诮和某种复杂情绪的语调回应:
“阿爸,连您……也要阻止我吗?”
阿爸?! 她叫他阿爸?!
老藏民的身体微微晃了一下,深邃的眼眸里翻涌着痛苦和无奈,他长长地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没再说什么,转身蹒跚地消失在人群和树林的阴影里。
我僵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柏缇和那个老藏民认识?而且关系似乎非同一般?她叫他“阿爸”,是尊称,还是……?
柏缇深吸一口气,再转向我时,脸上已恢复了平静,只是眼神深处残留着一丝未散尽的戾气。“一个疯疯癫癫的老头子,胡言乱语,别理他。”她轻描淡写地说,拉着我就要走。
可那句“困不住本该归于山神的灵魂”,还有柏缇那声“阿爸”,像魔咒一样在我耳边回荡。
返回别墅的车上,柏缇异常沉默,一直看着窗外,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腕上那个造型奇特的藏银手镯——和我手上这个像是一对。
我心中的疑团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那个黑影、苯教仪式、灵魂绑定、古老的照片、认识柏缇的老藏民……这一切碎片,似乎都指向一个超出我理解范围的、黑暗而古老的秘密。
晚上,柏缇说有些累,想早点休息。她先去了浴室洗澡,水声哗哗作响。
一个疯狂的念头在我心中滋生。我看向她那个从不离身的、看起来有些年头的皮质行李箱。机会也许只有这一次。
我蹲下身,手指颤抖地摸索着行李箱的锁扣。竟然是老式的密码锁,我尝试了几个柏缇可能用的数字(她的生日、我们“相遇”的日子),都不对。最后,我鬼使神差地输入了我看到那张老照片的日期——我大学时去五彩池的大概年份和月份。
“咔哒”一声,锁开了。
我屏住呼吸,轻轻打开箱子。里面整齐地放着她的衣物和化妆品。我小心翼翼地翻找,在夹层里,手指触碰到了一个硬硬的、用某种粗糙布料包裹的东西。
拿出来,是一个巴掌大小、极其陈旧的线装书。
书页泛黄发脆,上面是用藏文和一种类似象形文字的符号书写的内容,配有一些诡异的、描绘着扭曲人形和奇怪仪式的插图。
我完全看不懂文字,但那些图画透出的原始、神秘的气息,让我不寒而栗。
我快速翻动着,生怕柏缇随时出来。
在接近中间的一页,我的手停住了。
那一页的插图相对简单,画着两个人,他们的心脏位置被一条发光的线连接着,旁边有一个模糊的黑影似乎想靠近却被阻挡。
而这一页的页眉处,用红色的、类似朱砂的颜料写着几个我能猜出意思的汉字——
“以爱为缚,永世不离。”
下面还有几行小字,似乎是对这个仪式的说明,提到了需要“心念之物”、“特定之地”和“血誓”。
“以爱为缚”的古老契约仪式……
我猛地合上书,把它原样塞回夹层,锁好行李箱,回到沙发坐下,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浴室的水声还在继续,但在我听来,却像是催命符。
苯教经书、契约仪式、灵魂绑定、五彩池的老照片、山神的灵魂……
一切似乎都有了模糊而恐怖的指向。柏缇对我,根本不是一见钟情的疯狂爱恋,而是一场处心积虑的、利用古老巫术的……绑架?她是要用这种邪门的方法,将我的灵魂永远束缚在她身边?
那镜海的黑影是什么?是仪式失败的产物?还是……来阻止她的山神使者?
我不敢再想下去。
看着浴室磨砂玻璃后那个模糊的、窈窕的身影,我第一次感受到了彻骨的恐惧。
这不是情感的纠葛,这是生死的博弈。